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信仰与现实的裂痕 ...
-
萨索尔村的广场,平日里是鸡鸭踱步、孩童追逐的闲散之地,今日却笼罩着一股近乎凝滞的紧张。
村民们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从各自的茅屋、田埂、作坊里聚拢过来,围成一个半圆。人群中央,站着三个人,仿佛舞台上的主角。
一方是巡回牧师塞拉菲姆,身着虽有些陈旧但浆洗得笔挺的黑色长袍,胸前银质圣徽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
他面容清癯,下颌微抬,习惯性地带着属灵事务主持者的威严,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焦虑。他身后跟着两名见习修士,抱着厚厚的教典,神情紧绷。
另一方,则是“炼金术师维特”——魔王维迪乌斯。他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深色旅行装束,只是今天,他没有刻意用宽大斗篷完全遮掩身形。
当他微微侧头倾听身边铁匠老汉克的低语时,阳光恰好掠过他黑发间那对弧度优美、色泽暗沉如黑曜石的犄角顶端,而在他身后,那根灵巧的、尖端带着一小撮绒毛的尾巴正无意识地轻轻扫动着,拂开地上的几片落叶。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寻常定义的挑战。
而站在维特稍前方半步的,是勇者洛兰。他没有披挂全套闪亮的盔甲,只穿着一件朴素的皮甲,腰间的佩剑也只是寻常的钢剑,而非那已碎裂的圣剑。但他挺拔的身姿和坚定的眼神,依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是这场辩论的潜在仲裁者,也是维特系统最有力的担保人。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牲畜和刚刚烤好的黑麦面包混杂的气味,这是萨索尔村日常的呼吸。但今天,这呼吸显得格外沉重。
“维特先生,”塞拉菲姆牧师开口了,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布道时特有的韵律,试图先声夺人,“村民们向我反映,你在推行一种…古怪的‘木牌’系统,取代女神赐福、国王担保的合法货币。你还散布未经教会检验的‘肥料’,声称能提升地力。这些行为,已经在虔信的信徒中造成了困惑和不安。”
维迪乌斯微微颔首,姿态从容,甚至带着点学者探讨问题的客气:“牧师大人,您所说的‘困惑’,是否可以具体说明?是困惑于为何原本饿肚子的孩子现在能多吃一碗粥,还是困惑于原本闲置的劳力现在能换来急需的盐巴和铁器?”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窸窣声。几个妇人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小心存放的、刻着记号的木牌。
塞拉菲姆眉头皱起,显然不满于对方避重就轻:“货币乃王国法度,女神透过世间的统治者确立秩序!岂能用来历不明的木片替代?此乃扰乱秩序,动摇国本!至于那肥料,大地产出乃女神恩赐,使用未经祝福的、来路不明的炼金造物,是否会玷污土地的纯洁,带来不祥?这才是信徒们真正的忧虑!”
维迪乌斯的尾巴尖轻轻翘了一下,这是他感到“有趣”时的下意识动作。他没有直接反驳,反而转向那两名见习修士,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请教:“两位年轻的修士兄弟,不知你们可否帮我这个对教义研习不深的炼金术士一个忙?我记得《慈光福音》第三篇章,似乎记载了圣徒塞西莉亚的事迹?她是不是曾说过,‘信徒最大的虔诚,莫过于用双手的劳动,帮助身边饥寒交迫的兄弟’?还有《箴言录》里是不是也提到,‘看见兄弟受冻,给予衣物;看见兄弟挨饿,给予食物,远胜于在圣像前空诵千言’?”
两名见习修士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这些话确实白纸黑字写在教典里,他们每日诵读,再熟悉不过。
维迪乌斯这才将目光转回塞拉菲姆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丝毫挑衅,只有纯粹的“求知”:“牧师大人,您学识渊博。依您看,我们目前做的——让有劳力的人通过工作获得凭证,再用凭证换取食物和必需品,让无力耕作的老巴利能凭过去帮助大家的情分换到面包,让寡妇玛娜能用缝补衣服的技艺养活孩子——这算不算是遵循了圣徒的教诲,践行了女神的‘慈善与互助’之意呢?我们并未否定银币,只是…在银币流通不畅的地方,寻找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实践教义的核心。”
塞拉菲姆牧师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准备好的大道理——关于秩序,关于权威,关于潜在的亵渎——像是撞在了一团棉花上。对方没有否认教会的权威,反而用教义里最朴素、最无可辩驳的章节来为自己辩护。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主动权:“教义自然无误!但执行教义,需在教会的指引之下!你们的行为,绕开了教会,便是僭越!而且,你那肥料…”
就在这时,维迪乌斯忽然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转身走向广场边缘玛娜大婶家的篱笆旁,那里有一小片用他提供的肥料培育出的卷心菜,长势格外喜人,叶片肥厚油绿。他随手摘下一片外层的老叶,然后又从自己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把谷物,混合着那片菜叶,走向广场中央正在啄食泥土的那几只村民散养的鸡。
“牧师大人,您担忧肥料‘不洁’,可能‘玷污’作物,甚至带来‘不祥’。”维迪乌斯声音清晰,确保周围每个竖起耳朵的村民都能听见,“言语的解释总是苍白。不如让这些不在乎人类争论,只在乎能否填饱肚子的生灵来验证如何?”
他将混合了菜叶的谷物撒在地上。那几只鸡先是警惕地看了看人群,随即被食物吸引,迅速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地啄食起来。不过片刻,那把谷物和那片菜叶便被吃得干干净净。几只鸡意犹未尽地咯咯叫着,在附近踱步,羽毛鲜亮,精神抖擞,没有任何异常。
维迪乌斯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看向塞拉菲姆:“您看,它们似乎并不认为这肥料种出的东西‘不祥’。或许,‘祥瑞’与否,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它是否能让生命得以延续和茁壮?”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随即又赶紧憋住。但紧绷的气氛,确实因为这几只安然无恙的鸡而松动了不少。铁匠老汉克粗声粗气地嘀咕:“就是,我家那两分瘦地,用了维特先生的粉粉,今年的萝卜长得比往年拳头都大!这有啥不祥?丰收还能不祥了?”
塞拉菲姆牧师的脸色有些发青。他意识到,在对方这种“摆事实”的务实态度面前,自己空泛的“可能有害”、“潜在不祥”的指控显得多么无力。他强撑着威严:“即便…即便一时无害,但长此以往,谁又能保证?教会的祝福,是为了消除一切潜在的风险!是为了信徒灵魂的永久安宁!”
就在牧师试图将话题重新拉回形而上的领域时,一个身影从人群中有些怯懦地挪了出来。是寡妇玛娜,她手里紧紧攥着几块劳动凭证木牌,身边跟着她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儿。小女孩显然不理解大人们严肃的争论,她另一只手里正捏着一颗用凭证从流浪货郎那里换来的、红艳艳的甜莓,小口小口珍惜地舔着,浆果汁水把她的小嘴染得一圈红,脸上是纯粹的、满足的快乐。
玛娜不敢直视牧师,她低着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牧…牧师大人…俺…俺不知道啥大道理…俺就知道…去年冬天,俺家丫头饿得直哭,俺把能卖的都卖了,也凑不够换黑面包的银币…是…是维特先生这牌子…”她举起手中的木牌,像是举起救命稻草,“俺给汉克家补了衣服,给磨坊看了半天孩子,挣了这几个刻痕…才…才换到了麦子,掺着野菜熬过了冬…”
她抬起头,眼中已经有了泪光,但声音却坚定了一些:“俺丫头…俺丫头这几个月脸上才有点肉色…能吃饱饭,孩子能笑…这…这难道不是女神最大的恩典吗?俺觉得…能用俺这双手,挣来吃的,养活孩子…这牌子…就是女神听见了俺的祷告!”
她身边的小女孩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情绪,仰起脸,把那颗舔了一半的甜莓举向母亲:“娘,吃,甜…”
这一刻,任何关于秩序、僭越、潜在风险的宏大叙事,在一位母亲最朴素的生存诉求和孩子满足的笑容面前,都显得苍白而空洞。人群彻底骚动起来。
“玛娜说得对!俺家也是!”
“以前拿着几个银角子,跑到镇上都不一定买得到盐,现在在村里就能换!”
“教会…教会是好,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俺就觉得这木牌实在!干了多少活,换多少东西,清清楚楚!”
议论声越来越大,不再是压抑的窸窣,而是公开的附和与支持。塞拉菲姆牧师看着眼前群情涌动的村民,看着那个舔着甜莓、无忧无虑的孩子,又看了看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神色看着玛娜的维特和洛兰,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教条的说辞在此刻都难以出口。他身后的见习修士也低下了头,脸上露出迷茫和挣扎。
塞拉菲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深深地看了维特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愠怒、挫败,或许还有一丝被触动的犹疑。他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分开人群,带着两名修士,有些狼狈地离开了广场。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去思考如何向主教区报告这里发生的一切——这绝非简单的异端或愚昧,而是一种扎根于生存需求的、难以用传统方式驳斥的“新事物”。
这场辩论,表面上是教义与创新的冲突,深层次却揭示了中世纪教会作为庞大经济实体的本质。它不仅仅是信仰的指引者,更是最大的地主(收取十一税)、隐形的放贷者(修道院经常从事信贷活动)和意识形态的控制者(通过定义“合法”与“非法”来维护自身经济垄断)。维特的劳动凭证系统,直接绕过了教会在乡村的经济渗透(什一税通常以实物或货币形式征收),动摇了其经济根基和对基层的控制力,这才是塞拉菲姆牧师真正感到不安和必须打压的核心原因。村民们选择木牌,并非背弃信仰,而是在残酷的生存现实面前,用脚投向了更能让他们活下去的经济模式。
人群渐渐散去,但兴奋的议论声仍在持续。铁匠汉克用力拍了拍维迪乌斯的肩膀(小心地避开了他的角):“好小子!说得那酸腐牧师没话讲!走,去我铺子里,今天给你那剑保养保养,不算凭证!”
维迪乌斯笑着道谢,目光却落在身旁一直沉默护卫的洛兰身上。夕阳的金辉洒在勇者年轻而认真的侧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维迪乌斯走近一步,他比洛兰略高一些,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耳语的亲昵,那尾巴尖也愉悦地轻轻晃了晃:“你知道吗,洛兰?刚才你站在那里,手一直按在剑柄上,眉头紧锁,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去保护幼崽的年轻雄狮。”
洛兰怔了怔,转过头,对上维迪乌斯含笑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没有了面对牧师时的从容算计,也没有了平日里的戏谑,而是某种…更为真诚的欣赏。
维迪乌斯继续说道,语气轻柔却笃定:“你为我辩护的样子,比任何史诗里传唱的勇者屠龙故事,都显得更加…英勇。”
洛兰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转回头,盯着地面,嘴唇动了动,想反驳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合时宜地、剧烈地跳动着。
维迪乌斯轻笑一声,不再逗他,转身走向铁匠铺的方向,黑色的尾巴在身后悠闲地摆动,划破傍晚渐起的薄暮。
广场上,只剩下洛兰一个人站在那里,晚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耳廓,和他那颗因一句出乎意料的赞美而乱了节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