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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克苏鲁世界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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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喜背对月亮坐着,把海面升起的银盘当成无声的观众,只留给它一个橘色背影。
口琴贴着下唇,一遍又一遍地圈养那七个稚嫩的音符——
“do-do-so-so-la-la-so——”
每一次,第三句的“fa”都被他轻轻拧松半圈,像给旋律开一条仅容一指的小缝;
错音跌落,悄无声息地滑进黑暗,滑进那个只有祂能听见的缝隙。
海风掠过耳廓,捎来咸而凉的潮味,也顺势撩起额前的碎发。
外套没扣,两襟在风里一起一落,像两片不肯落地的枫叶。
灯罩里的火光不摇,却一下一下拍在铁栏杆上,发出极轻的“啪嗒、啪嗒”,为独奏标上心跳的节拍。
桥喜闭着眼,脚尖离地寸许,晃得很慢,仿佛怕惊扰空气里某根无形的弦。
月亮越升越高,光华铺满海面,也铺满他背后的世界;
而他面前,黑暗仍停在光斑之外,像一片从未被潮汐舔湿的岸。
那首小星星被循环成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
他就在走廊尽头,为那位害羞的、不可言说的未知来客——
也只为那位来客——
独自演奏,独自错音,独自把整条夜晚慢慢吹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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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一圈圈回旋,像被月光拧紧的发条,一直拧到午夜;
天色沉得能滴出墨汁,但桥喜仍没有收琴的意思。
曲调在海面上打着旋儿——
“do-do-so——”
声音忽然被掐住脖子。
整座天桥“咔哒”一声沉入墨缸。
镇里电路年检,跳闸的指令像一把钝刀,同时斩断所有灯丝。
唯一那盏“好灯”连挣扎都没来得及,便干脆地熄了。
黑暗拍下来,重得能听见回声。
桥喜愣在原地。
他还维持着演奏的姿势:双手捧着口琴,脚尖悬空,微微后仰。
黑暗来得太快,身体来不及维持姿势,重心已经越过支点。
空气像被抽走,借着重力,他整个人向后倒去——
口琴先脱手,旋转着划出橙色弧线,消失在视野。
五指本能地张开,只抓到一把潮湿的夜风。
失重的瞬间被无限拉长,他却奇异地平静,甚至有空在心里轻轻“啊”了一声——
「今晚的小星星……只能唱到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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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坠的风像一堵潮湿的石墙,猛地拍在桥喜背上。
口琴先他一步,旋转着掉进幽暗的海水,“噗通”一声被吞没。
世界瞬间失去声音,只剩心跳在耳膜里大鼓——
咚、咚、咚。
他没有恐惧,哪怕也许即将坠入永夜。
威廉姆斯综合症像一枚温柔的罩子,把害怕隔绝在外,只把担心漏进来:
「关东煮的汤明天要换吗?
值夜班的阿绪会记得给冷藏室关门吗?
猫里最小的那只,今晚还没吃到鱼……
还有——
影子先生。
那团从不会喵叫讨食、却每天准时出现的“黑”,会不会因为他的不告而别感到孤独?
会像小黑一样,在巷口等到天亮吗?」
眼眶被风刮得生疼,泪水刚出眼角就被撕成雾。
他努力往上瞅,想抓住桥栏下那片漆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可黑暗与灯光一起被拉远,只剩一条越来越细的缝。
风继续灌,海面继续升,呼吸被坠落的加速度挤成一团。
他心里最后一句,不是求救,也不是告别,
而是带着一点孩子气的懊恼——
「别走啊,我还没吹到那个错音呢。」
就在他以为告别已无可避免时,
黑暗动了。
“咔。”
极轻的一响,像有人把折扇猛地合拢,又像是人类关节被强行掰离臼窝。
桥喜只觉得左臂倏地一紧,衣袖瞬间勒进皮肤,下坠的力道被生生截停。
风停了,浪花也停在半空。
他睁眼——
先是一片黑,随后才看清:
那是一只手。
肤色苍白,骨节分明,比例与人类无异,却在腕骨处折成不可能的钝角,像被巨力拧弯的石膏模型。
手之后没有臂膀,只有一条浓黑得发亮的影带,细长、扭动,从海面一直连到桥上那盏坏掉的路灯下
——距离被拉成一条绷紧的弦,弦上挂着全部冲击力。
“咔啦……咔啦……”
影弦每缩短一寸,扭曲的手腕就发出细碎的骨擦声,却一寸不滑、一寸不放。
疼痛似乎被那只手全部认领,桥喜只觉自己被悬在夜空与海面的中间
——像一枚被线牵住的橙色风筝。
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得救了”,而是:
「很疼吧?」
第二个念头才慢吞吞爬上来:
「影子先生……走到光里了!」
第三个念头带着潮味的热气涌进眼眶:
「我还活着。」
于是,在只有月光与碎浪的深灰里,他努力抬起没被抓住的右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只扭曲的尺骨——
手上传来的触感冰凉,像摸到一块被夜磨滑的玉石。
桥喜的声音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却依旧带着笑:
“别怕,我在这儿。”
黑影猛地一颤,像被这句毫无逻辑的话烫到。
接着,更多的黑暗从桥栏泻下,一层层缠住他的腰、背、肩
——不是束缚,而是托举;
像收起一张被拉长的黑绸,把他缓缓向上拉回。
所过之处,灯仍未亮,
可黑暗本身在发光——
一种只属于“参与”的微光,
在真名与错音之间,
第一次,被人类的眼睛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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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像一条被拉长的弦,一端系在坏掉的路灯下,一端缠在桥喜腰间。
他被托举着,一点点升回桥面——
左臂被伊塔那只模拟人类尺骨的手牢牢拽住,掌心冰冷,指节因承受冲击而扭曲变形;
身体则被更多触手状的黑影缠托,像被夜色本身抱在怀里。
脚尖刚触到桥面,桥喜踉跄着往后蹭了半步稳住身形,右手仍死死扣着那只手
——五指岔开,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像一枚倔强的橙色钉子,钉住即将散去的夜色。
他侧过身,左肩微斜,单臂探进脚边的背包侧袋,指尖在杂物间一阵摸索,勾出一包便利店备用的冷敷凝胶袋——透明软袋,边角印着“关东煮保鲜专用”的蓝色小字。
他用牙齿咬住封口,“嗤”地一声撕开,冰凉的冷雾立刻从裂口溢出,像一团被放生的白雾,贴着他的睫毛盘旋。
随后,他微微低头,把凝胶袋轻轻贴在黑影腕骨外侧。
冷雾与黑暗交叠的瞬间,温度骤变,在皮肤表面凝出细小的水珠,一颗颗闪着微光,又迅速被黑影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
桥喜没有松手。
他慢慢蹲下来,把那只受伤的手搭在自己大腿上,微微俯下身子,用腹部与腿面夹成一个柔软的“临时夹板”,不让它有任何挣脱的机会。
接着,他腾出左手,扯下自己橙色外套的腰带——一条宽而柔软的织带,颜色像傍晚被拉长的夕阳。
他把腰带对折,先从黑影手背绕过一圈,再斜斜交叉,缠住腕骨,动作轻得像在包扎一片羽毛,却又认真得像在固定一颗即将碎裂的星球。
每一次缠绕,他都微微侧头,用牙齿咬住织带一端,拉紧,再低头打一个不会勒紧的结。
绷带一圈圈叠上去,橙色与黑色交错着合在一起,不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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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喜蹲下去时,伊塔的手被他的指节牢牢牵着,像一条被钉住的蛇,不得不跟着俯身。
黑暗延伸出的“前臂”随之折叠、下垂
——并非人类筋骨的顺滑弧度,而是无关节的、软体动物般的塌陷;
表皮裂开一道道细丝状缝隙,缝隙里渗出更浓更亮的黑,像墨汁在真空中缓慢沸腾。
随着重量下放,那条“手臂”越拉越长:
细时如缆绳,粗时如蟒身,
表面不时浮起一枚枚模糊的圆环,如同一排排未睁开的眼睛;在月光里闪一下,又立刻沉入深黑。
整段肢体没有一根骨头支撑,却发出“咔啦咔啦”的脆响,像无数细小关节被依次掰断,又被依次重新拼合,声音清脆得令人牙根发酸。
最末端连接桥栏的部分,不再维持“手臂”的假象,而是分裂成三股更细的触手状阴影,每一股都在空中缓慢扭动,表面布满漩涡般的吸盘形纹路;
它们时而缠住栏杆铁柱,时而松开,发出湿黏的摩擦声,像蜗牛在钢面上爬行,留下一条条转瞬即逝的黑色水痕。
当桥喜把那只扭曲的手搁在自己腿上时,整条黑暗肢体被迫折叠成“U”形;
多余的段落便在他脚边盘绕、堆叠,像一条刚被捞上岸的深海鳗,不断屈伸、拍打,发出轻而黏腻的“啪嗒”声。
偶尔有一截暗影探向他的橙外套下摆,在布料上留下一小片冰凉湿意,又迅速缩回,仿佛连自己都厌恶那种过于亲昵的接触。
月光下,整副景象既像外科解剖的现场,又像某种古老祭祀的残痕:
橙色的少年蹲在中央,怀里抱着一条漆黑、湿漉、无骨而多眼的“臂蛇”;
蛇身在钢铁与皮肤之间来回滑动,发出骨骼碎裂与黏液蠕动交织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与不知名的冷腥气味,像墨汁混合着血浆,在鼻腔里留下铁锈般的苦涩。
——恐怖吗?
对桥喜而言,那只是影子先生疼得发抖的手臂;
他唯一担心的,是这条“蛇”会不会因为疼痛而再度逃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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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包扎过程中,那只手都没有任何反抗。
其实,只要伊塔愿意,
影子可以瞬间散形,让黑暗化作一缕雾,从指缝间溜走;
也可以一念之间重置关节,让扭曲的尺骨恢复笔直
——可祂没有。
桥喜的掌心滚烫,温度沿着皮肤一路爬进黑暗,像一粒火星落进墨汁,烫得祂几乎要发出“嘶”的吸气声
——可祂没有声音,只能让影子边缘轻轻颤栗,像被风吹皱的湖面,一圈又一圈,羞怯地扩散。
祂试过抽离:
黑影手腕悄悄虚化,边缘浮起细小的雾丝,试图从橙色指节间溜走。
可桥喜立刻收紧手指,指腹压得发白,仿佛在说“别走”。
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伊塔让“脱离”指令停在0.3秒的延迟里,然后
——默默撤销。
伊塔乖乖任他摆布:
让冷敷凝胶的雾气在皮肤表面凝成水珠;
让橙色腰带一圈圈缠住腕骨,像被夕阳绑上的丝带;
让腹部与腿面夹成柔软的夹板,把“疼”与“温度”一并收下。
影子边缘的颤栗渐渐平息,却留下极细的涟漪,像墨玉表面被指尖轻轻摩挲后的余痕。
那不是反抗,是害羞——
宇宙尽头的观测者,因为一个人类,学会了“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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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喜打好结,抬头冲那片坏灯下的漆黑露出一个松口气的笑:
“好了,先这样。
等回家,我再给你换热的。”
说话间,他的右手仍没放开,指头像小小的锁,扣在影子的尺骨上。
月光斜照,橙色绷带与黑色阴影交叠,像一条被系住的银河——
一端是人类的温度,一端是宇宙第一次允许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