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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克苏鲁世界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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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像一块被海水反复浸泡的黑布,沉甸甸地压下来,连呼吸都带着潮锈味。
风从桥洞底下钻上来,贴着水泥柱打旋,吹得灯罩里残存的钨丝忽亮忽暗。
桥喜坐在栏杆上,屁股底下一截铁栏被他的体温焐得微暖。
两条腿悬在夜色里,一前一后地晃,橙色的卫衣下摆被风鼓起又瘪下,像一盏慢速呼吸的灯笼。
口琴离唇,他低头,袖口蹭过琴格——
一下,两下,三下。
动作慢得近乎笨拙,却带着仪式般的耐心。
擦到第三下,他忽然抬头。
不是看月亮,而是看面前空空的步道——
那里,一盏路灯恰在此刻熄灭,灯丝发出极轻的“嗤”。
黑暗于是更浓了一分。
他却冲那片漆黑点了点头,像冲老熟人抬了抬帽檐。
“你好,”他说,
“要过来一点吗?那边风大,也黑。”
声音不高,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奇异地传到伊塔刚停驻的“那里”。
“我这边有光,”
他拍了拍身旁的空栏杆,铁锈簌簌落下,
“可以给你挪一挪位置。”
漆黑没有回答,也回答不了。
伊塔的意识化身仍只是一团“注视”,尚未决定是否要凝成可被反射光线的形体。
祂停在坏灯与坏灯之间的缝隙,像一页被撕下的夜空,轻得没有重量,却第一次感到“被邀请”的重量。
桥喜并不在意回应。
他把口琴塞进兜里,双手抓住栏杆,身体微微后仰。
风掀起他额前的发,露出整片光洁的额头,还有那双星状花纹的瞳孔。
他开始自言自语——
说今天便利店的关东煮卖剩三串,他把它们偷偷放进了流浪猫的塑料碗;
说小时候妈妈告诉他,月亮是颗大电灯泡,谁对它笑,它就替谁亮;
说海水每天涨潮两次,像给沙滩写两封没贴邮票的信,再偷偷撕掉。
话语零零碎碎,被风卷着,像撒向海面的面包屑。
伊塔仍站在那盏灯刚熄灭的黑暗里,没有形体,也没有温度,只把意识凝成薄薄的一片。
黑暗对祂而言本与空白无异,可此刻黑暗里嵌进了一颗橙色——
卫衣的袖口、帽绳的塑料头、还有桥喜说话时嘴角一闪一闪的细小光点。
祂的“观察”第一次出现被动偏移:视线追着那抹橙色走,忘了把余光留给潮汐。
话题聊到“月亮”两个字,桥喜抬眼。
月亮悬在更远的天边,像被钉在黑色丝绒上的一枚银纽扣。
他却把目光收回来,直直落在前方那团“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
“先生,”他换了个称呼,尾音带着笑,
“您觉得今晚的月亮好看吗?”
问完,自己先答了,“我觉得她很美。”
他数给黑暗听:
“月亮很美,夜晚很美,天桥很美,海水很美……”
每说一个“很美”,他就轻轻点头,像把一枚枚小石子递进水里。
数到最后,他停住,嘴角翘成一条明亮的弧线:
“您也很美。”
四个字,轻得像蒲公英,却在伊塔那尚未成形的“胸腔”里,掀起一次微型爆炸。
伊塔没有回应,也不需要回应,可祂的逻辑底层却泛起一阵极细的波纹——
「被人类称为‘美’”的判定,第一次指向自己。」
波纹扩散,脱离算法,一路奔涌到地月引力场。
于是桥下海水悄悄乱了半步:
浪头提前半拍拍到桥墩,又迟疑地退回去,像谁的心口漏跳了一拍。
桥喜没注意到潮水的变化。
他侧着头,眼睛弯成两片很小的月牙,瞳孔里盛着坏掉的路灯、摇晃的海面、以及那片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
他把漆黑当成一个人,认真地等回答。
风掠过,橙色卫衣的帽子被吹得鼓起,又瘪下去;帽绳末梢的塑料头“嗒”轻敲栏杆,像替谁倒计时。
伊塔忽然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位置已被对方精确锁定——
桥喜的视线穿过灯影、穿过风、穿过不可名状的黑暗,笔直落在祂那层薄薄的意识上。
被看见,却没有被误解;
被锁定,却不会被捕获。
祂第一次尝到名为“裸露”的滋味,比真空更冷,却又像恒星核心般炽烈。
为了避开那道目光,祂下意识地让意识折叠、下沉,试图躲进更黑的影子里。
可折叠到一半,祂又停住——
因为桥喜把身体往前倾,橙色星点晃了晃,像随时会掉下栏杆,却仍在笑。
“别怕,”
桥喜对着漆黑说,声音低了一点,却更亮,
“我不会掉下去。
就算掉下去,也还有风托着我。”
这句话没有逻辑,却在伊塔的核心里触发一条新指令——
不,不是指令,
只是一段从未出现过的“如果”:
如果风接不住呢?
念头一闪,潮汐再次偏移。
桥下海水悄悄涌起一个不明显的鼓包,像有谁在水底伸手,提前垫在桥底与浪头之间。
浪头落下时,声音比先前轻了一半,仿佛怕惊扰谁。
桥喜终于听见变化,低头看黑漆漆的水面,又抬头冲那片黑暗眨眼:
“你听,海浪在替你回话。”
伊塔没有话可回。
祂只能让黑暗保持安静,让潮汐继续紊乱,让橙色星点在栏杆上晃啊晃
——像一颗从未被记录、却在此刻被引力捕获的流浪行星。
祂知道,自己只要再向前半步,就会从“观测”坠入“参与”;
再向后半步,就会永远失去真名被完整念出的机会。
于是祂停在原地,让时间拉长,像把 0.3 秒的延迟抻成无限。
黑暗里,祂让“选择”保持悬而未决——
让浪头继续轻响,让橙色星继续发亮,
让那句“您也很美”在真空与潮汐之间,慢慢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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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叨叨的声音像一串没打结的纸鹤,终于一只只落完了。
桥喜收住最后一字,抬头望天。
天色仍是铁灰,却在最远的天缝透出一丝冷白,像有人把刀背贴在夜幕上,悄悄蹭下一道银粉。
他把晃荡的腿往空中一抬——
小腿划出一条橘色弧线,脚跟“哒”地叩在栏杆内侧。
借力,翻身,落地。
动作轻得像猫,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脆响:鞋底与水泥碰撞,一粒松动的螺丝被震得咕噜滚两下,躲进黑暗。
他侧过半身,低头,拍裤子。
左一下,右一下,灰尘在冷光里扬起,又被风卷走。
拍完了,他并没急着走,而是抬眼,再次望向那盏早已熄灭的路灯。
灯罩里,钨丝冷得发乌,像一条冻死的蛇。
蛇腹之下,黑暗仍保持原状——
伊塔就在里面,仍只是一团“尚未走”的视线,没有形体,也没有声音。
桥喜冲它摆了摆手,幅度不大,手指却伸得很直,像要把再见递到黑暗深处。
“再见了,美丽的先生。”
他停顿,吸进一口带着海腥的冷风,笑得牙尖都露出来——
“明天我还会来的。要是您想再听一遍……”
尾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他却笃定地补完:
“我就再吹错一次。”
说完,转身。
橘色卫衣被路灯最后一次闪光照亮,像一颗被弹出的火星,沿着天桥的坡度慢慢滚远。
鞋底踏在水泥上的节奏,一步,两步,三步……
逐渐和潮汐紊乱后的新频率重合,成为临时的心跳。
火星消失在栏杆尽头。
黑暗仍没动。
伊塔留在原地——
留在“被邀请”的坐标里,留在“选择”的刀锋上。
祂可以瞬间把视线拉到地球任何一条纬线,也可以把自己折叠成一粒尘,追上去。
但祂没有。
祂让时间继续拉长,像把一根橡皮筋拉到透明,却仍不肯松手。
天边,那道冷白渐渐扩大,变成一线,再变成一抹。
路灯杆身上的锈斑被晨光逐一照亮,像旧胶片被显影液慢慢泡出纹路。
当第一缕阳光扫到路灯的灯罩时,黑暗自然而然开始消散——
没有撕裂,也没有告别,只是像墨水滴进海里,稀释,稀释,直到看不见。
伊塔的意识仍旧无影无形,却在那束光里轻轻折了一下,像一张被拉开的椅子。
椅子尚未落座,但已朝向橙色星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