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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棺启椿欢 ...

  •   玻璃碎屑在脚下咯吱作响。梁穗生瘫倒在地,身体因剧烈的干呕而痉挛,脖颈上那道刺目的红绳已深深嵌进皮肉,留下一圈紫黑的瘀痕。

      我跪在他身侧,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解开那索命的绳结,生怕再增添一分痛楚。

      梁穗生咳得撕心裂肺,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倾吐出来。

      我一手扶住他汗湿的额头,另一只手一下下,轻柔却坚定地拍抚着他的脊背,那紧绷的骨肉在我的掌下剧烈颤抖,如同惊弓之鸟残留的余悸。

      然后,梁穗生做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动作——他转过身,将汗与泪交织的脸埋进我的胸膛,整个身体寻求安全感般紧紧依偎过来。

      他不受控制地发抖,那不仅仅是身体的反应,更像灵魂被极度恐惧侵蚀后留下的震颤。

      我没有推开,只是收拢了手臂,在这片狼藉与寂静中,成为他暂时栖身的港湾。

      身上的热气驱散了一瞬的阴凉。梁穗生是湿的,把我也弄得狼狈不堪。他没穿衣服,我一低头,对上他劫后余生的脸,以及……某个精神抖擞地向我sayhi的鸟。

      我:“……”

      梁穗生缓过神,慌忙夹紧腿,可仍拉着我不肯放。

      “我不走。”我安慰他,转过身去。

      梁穗生的手指还在发颤,穿衣时布料摩擦着皮肤。

      我没辙,身边跟着这么个怕鬼怕得魂不守舍的拖油瓶,哪有功夫细收拾。随便用冷水抹了把脸,抓起一旁干净衣服换上,依旧是深色的,倒省了些显眼的麻烦。

      我顺手将沾了污渍的外套丢进搪瓷盆,想着等会儿洗干净,总归要还给梁穗生的。

      我走后,那身还滴着水的衣服沉在盆底,清水渐渐被晕染开。起初只是极淡的一丝,而后颜色越来越深,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悄悄漫成了一片刺目的红,像凝固的血,将整盆水都染得浑浊不清。

      经历如此惊魂,我们第一反应居然是休息,也算是心大。原本我们之间隔着明确的楚河汉界,后来他却窜进我的被子里,八爪鱼似的锢住我。

      “我不是怕,是怕你半夜走了。”梁穗生动手动脚,摸到我的手,“嘶,好凉。”

      我懒得理这个烦人精,但被他抱着的确更温暖些。

      这样的夜晚,我仿佛已度过了无数个。

      实在凄惨,我甚至不确定这村子里除了我们是否还有活人。

      万幸,这一夜再无变故惊起。

      我的大脑被连日来的诡事搅成一团浑浊的棉絮,沉重而又麻木。胸口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住,每一次呼吸都滞涩而费力,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

      朦胧间,脚踝传来被握住的实感。我本能地以为是梁穗生,在经历过生死瞬间后,我们之间似乎滋生了一种无需言说的依赖与靠近。

      然而,那手掌的触感……不对。那不是属于活人,它凉得透骨,皮肤的质感细腻得过分,像某种冰冷的玉石,又浸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潮意。

      一种源自本能的警觉,即便在深度疲惫中依然尖锐。我不安地在梦中蹙眉,脚腕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试图从那异常的冰凉中抽离。

      我睁开眼,发现罪魁祸首大半个身体都压在我身上。

      怪不得像被一头铁铸的熊坐着。

      我看梁穗生睡得正香,故意使力把他踹下去。

      我们睡得乱七八糟。我从床上跳下来,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寻找幸存者。

      心中残存的一丝希冀驱使我先去了灶房,空的。扫见角落被柴草压着的碎片,我捡起来,上面写着……

      20XX年7月15日

      这是今天的日记!今天的日记被小老头烧了。为什么?今天的日记为何不能被我们知道?

      我拉着梁穗生回房,发现日记只剩一本,是我带来的那本,从车里找到的整本都被烧毁了。

      “村口那辆车是你的?”我瞥了他一眼。

      这人不知发什么疯,仿佛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在我眼前一晃。

      “哥哥带你私奔。”

      我笑着翻了个白眼。梁穗生盯着我:“笑起来多好看,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笑。”

      我左右拍了拍他的脸,他的头跟着我的手晃来晃去。

      “下次看要收费。”

      我们离开了。原计划若走不到村头就去村长家,没想到异常顺利地抵达了。

      车门合拢的瞬间,世界被割裂成两个部分。梁穗生熟练地启动引擎,轮胎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按下车窗,夏天的风立刻灌了进来,肆意撩起我的头发。

      车速加快,风在耳畔呼啸,我深深吸气,任由那份久违的畅快在胸腔里鼓胀。

      我们终于驶上了离开青柯村的路。

      可就在那片即将被甩在身后的枞树林边缘,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精准定格。

      浓密的树影深处,它静静伫立。斑驳的光影将它切割成碎片,唯有那道目光穿透距离,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

      风还在欢快地舞动,我却感到颈后的寒毛悄然立起。它的注视像一道无形的丝线,在车轮加速的轰鸣中,若有若无地缠绕上我。

      车速越快,那线绷得越紧。仿佛我带走的不只是我自己,还有它一部分扎根于此的魂魄。

      梁穗生专注地看着前方,我在飞驰的风中回头,直到那片树林缩成一个黑点。

      “看什么?”梁穗生问,眼睛仍盯着前方蜿蜒的村路。

      “没什么。”说不清为什么,我抬起手,朝那片红色挥了挥。

      我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看不见的轨迹,而下一秒,它身上的红衣突然像被风吹起的旗幡,剧烈地鼓动起来,尽管四周的空气几乎是静止的。

      更奇怪的是,我挥手的右手指缝间,莫名缠绕上一缕暗红色的丝线,细得如同夕阳的余晖,另一端消失在渐远的村庄里。

      “你手上沾了什么?”梁穗生看了我一眼。

      我低头看看空空如也的手指:“没什么,大概是光线。”

      后视镜里,那个红点并没有随着距离缩小,反而像渗入镜面的血滴,固执地停留在同样的大小。当我们拐过山坳,它突然从镜中飘出,轻轻落在我的衣领上,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红点。

      风还在吹着我的脸,自由近在咫尺。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就像后视镜里的那个身影,即使越来越远,却终究会在某个转角,又一次出现在视野里。

      这样的预感极其强烈。

      车子猛地碾过一个大坑,整个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就在这一片混乱的噪音中,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直接钻进了我的耳道。

      “木木。”

      我浑身一僵。这个名字,像一块早已与皮肉长在一起的陈旧烙铁,此刻被猛地撕下,带着模糊的血肉和刺骨的钝痛。

      “为什么要走?”那声音哀戚,“你走了,我怎么办?”

      它不给我任何喘息的间隙,字句裹挟着冰冷的恨意与更冰冷的依恋,持续钻凿着我的鼓膜,“你让我等你,我等了。等了这么多年……你让我放了他们,我放了……梁穗生不愿走,这又不是我的错!木木,你为什么不能遵循你的诺言,留下来陪我?”

      梁穗生察觉了我的异样,将车停在半路:“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张了张嘴,可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不受控制地瞟向后视镜。

      ——镜子里,我们刚刚驶过的路面正在渗血,暗红色的液体从沥青裂缝中汩汩涌出,蜿蜒汇聚成一条追逐我们的血溪。

      而那个红衣男人,站在血溪的源头,抬着那只接满了我眼中融雪的陶碗,静静地望着我们。

      我知道,这条看似通往自由的路,每一寸沥青之下,都埋着它应允我放行的代价。引擎每一声轰鸣,都在消耗着它有限的仁慈。

      我闭上眼,那声音便直接在我脑颅里响起:
      “木木,你逃不掉的。路有多长,我就能铺多远的血……回来,或者,带我一起走。”

      青柯村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它自己的方式,与你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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