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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二
      晚上要唱《醉瑶池》,沈碧怀在镜子跟前上妆,满满插上头面,一头的珠光闪烁,顶花,正凤,边凤……都叮叮当当迷着他眼。
      这就是另外一个人了,美艳光彩的旦角,和平素浅淡的沈碧怀半点不相干。
      这时后间突然闯进个人来,跌跌撞撞扑到沈碧怀跟前喘气。
      是个学青衣的小姑娘,名字叫做凤娇。
      “不好了不好了。”她道,脸孔煞白:“你那个……娘,不知道是得了什么急症,现在满床乱滚呢。”
      沈碧怀却并不着忙,从匣子里掏出几块大洋,搁在台板。
      “去买些烟泡,她是瘾症犯了。”
      得了这句话凤娇又急忙去了,留他独自对着镜中人发怔。
      那样枯瘦,眼睛里又燃着把不灭不休的鬼火,他一眼就看出她是个烟鬼。
      可她是他娘亲呢,久别十几年仍然喊他大宝,和他一样长了双丹凤眼。
      班主这时踱步过来,捧着个首饰盒子。
      先捡个不大要紧的事开口:“你干吗要收容她呢?说是你娘,十年前又扔下你和三个盲弟妹去寻富贵,这会子落了难倒想起你,大宝大宝,亏她喊的出口,还是个烟鬼……”
      “不是没有法子,她也不会找回来。”沈碧怀回道,没有过多表情:“就像我不是没有法子,也不会唱戏。都是可怜人,就算了吧。”
      说完从班主怀里接过那个匣盒,打开匆匆看了一眼。
      是些头面,外加金银首饰。
      班主在他跟前低着头:“是牛司令赏的,他还说……”
      “知道了。”沈碧怀淡淡回道,将云袖一层层叠好:“我今晚就去,还有这些头面首饰我也用不着,您去典当了交租吧。”
      班主眼眶顿时热了,立在那里来来去去说是委屈了他。
      “没什么。”沈碧怀道,语声轻淡:“如果不是班主你收容我,我早和弟妹一起饿死了。人活在世,象我这么卑微穷贱,总归是难免要受些委屈,不妨事,早已经习惯了。”
      这刻前头布帘被‘哗’一声挑起,活泼的小龙套钻出半个头来,知会他要上场了。
      他收拾好心情,端起步子上了台去。
      刚唱了一句就有人朗声喊好,一把银元滚滚朝台上洒来。
      是牛司令,从上台那一刻就拿眼波烧着他,热辣辣的叫他无处容身。
      于是这出戏他唱的极其糟糕。
      戏服上层叠绣着的牡丹掩盖不了他的破败。
      肮脏的,晦暗的,被现实吞噬了的灵魂,白白糟蹋了碧怀这样一个干净名字。
      也不知是怎么撑到戏散了场,卸妆之后牛司令遣来的黄包车早在暗巷里等他。
      “碧怀!”
      上车之后听到断缨的一声长唤,他不敢回头,只是挥了手要车夫快走,后面聂断缨又说了些什么,却是一句也没有听到。

      回转的时候天已经朦朦亮了,戏班住着的院里却并不安静,有人尖着嗓门正在哭丧。
      庭院门口挂着白灯笼,左右共四个。
      金如梦不在这院里住,平素也没什么人缘,可他没有亲眷子嗣,丧事就只好戏班里人操办。
      人死万恶休,想着自己来日指不定也是这种下场,哭的人也就有了几分真心。
      进门后聂断缨就扯住他衣袖,浊声浊气:“回来了?你一晚上的到底去了哪里?我喊你你也不应。”
      “去应酬了一下。”沈碧怀回道,挣脱他手掌,去棺木前草草磕了个头,起身就迈步回屋。
      累,疲乏到了极至,他急需一个安静的地方舔伤,盖起被头昏睡,不管如何先挨到明天。
      身后聂断缨一直在叫:“喂喂喂,你这就算了事?金如梦好歹也做过你几日师傅,他人都死了,你好歹……”
      声音从耳际穿过,渐渐远了,他跨进自家屋子,忙不迭掩上了房门。
      支撑身体灵魂的气力最后用尽,他缓缓跌坐在了地上。
      “大宝回来了?”屋子里突然冒出个女声,尖削的有些刺耳,吓了他一跳。
      娘亲,他差点忘了如今这屋里住着他的娘亲,那在八岁时抛下他和弟妹而去的娘亲。
      不怪她,多少次他对自己说,一个女人总归能够承受的有限。
      丈夫死了,留下四个孩子,其中小的那三胞胎生下来就看不见。
      这样沉重的包袱,又哪是她瘦弱肩膀能够负担的起。
      所以他不恨,也只是不恨而已,仅此而已。
      躲开那为娘的热辣眼光,他强自立起了身,一步步挨到里屋炕上。
      娘跟了上来,眼尖的很:“你长衫后襟上有血,是怎么了?我看看。”
      “不碍事的,腿上被划了道细口子,早好了。”沈碧怀扯过被褥蒙住了头,仍旧好脾气的回话。
      他是逆来顺受的沈碧怀,从来对命运折腰,几乎不曾对谁人甩过一句狠话。
      昨夜被不知多少次刺穿之后,他几乎以为□□的鲜血会得一直流下去,永不能止。
      回来的路上他躲在墙角呕吐,吐到天昏地暗,恨不能把心肝脾肾一起吐了。
      这些苦痛他不预备跟谁说,预备象往常一样咽下。
      象小时候受冻挨饿,后来学戏时吃藤条罚跪,这些苦痛他应该习惯,应该忍耐。
      所以他到最后居然真的睡着了,虽然做些恶梦,可也就这么浑浑噩噩又挨过一天。

      “哥,哥,哥,我饿了。”
      炕下有人推他,是小他六岁的盲弟弟沈落。
      三个弟妹,到最后只剩了这么一个,十年前他拿着只豁口大碗满街乞讨,最后也只保住这么一个弟弟没被饿死。
      他按了按额头坐起身,摸摸沈落毛茸茸的头发:“王婶呢?怎么她不在?你不去厨房找她讨吃的?”
      沈落撇撇嘴:“不在,都不在,都送葬去了,聂哥哥早先还叫你一起去呢。”
      “哦。”沈碧怀点了点头,下炕打开立柜抽屉:“那么我出门给你买炸酱面好了。”
      抽屉里空空如也,里面大洋纸钞都不翼而飞。
      “娘呢?她去哪里了?”
      怔了有一会功夫沈碧怀才慢吞吞发问。
      沈落摇头说是不知道,沈碧怀又发了会子怔,‘啪’一声合上抽屉,弯腰去掏立柜角落。
      没了,都没了。
      用油纸包着的大洋,一些值钱的物事,他积攒了好些年的家当,统统被人掏了个干净。
      而做贼的不是旁人,是那口口声声喊他大宝的娘亲。
      往后急退了几步,他跌坐到炕上,所有惊诧不甘慢慢蜕变成了一个苦笑。
      “良心?”他摸住沈落的头顶,拢他入怀,笑的益发苦涩:“我怎么这么傻,一个抽大烟的人,瘾症上来了,哪里还顾得着什么良心……”
      而院内此时渐渐有了人声,送葬的人都回来了。
      聂断缨到了门口,却不推门进来,只是余愤未平,在门外重重“哼”了一声。

      一连几天,两天都僵着,往往是沈碧怀刚近了身,聂断缨就借口有事,留个冷脊梁给他。
      他怨他不去送葬,数落他“得志忘义”。
      沈碧怀听了只是笑,并不回驳,这天早起拿了根牛筋绳子,在院里系了,由南到北长长一根。
      聂断缨刚巧练完流星锤,满天大汗的,回头看见这根长绳,再也挂不住冷脸,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
      “练练吧。”沈碧怀伸手试探绳子松紧,缓声唤他:“我们有日子没练过了。”
      言毕就一个纵身跳上了长绳,借力高高弹起,做了个燕子穿云花式后稳稳落脚在绳上。
      聂断缨止不住笑了,翻身也跃上了绳子,欣长身子在绳间临风晃动。
      他九岁时家里遭难,没法子才来了戏班,起先苦头吃尽,是沈碧怀每日陪着他练功,照料他起居,这才慢慢熬了过来。
      最早沈碧怀陪他练的就是这“梯云纵”,陪练陪练,陪到最后也练成了副好身手。
      想起这点聂断缨还有些遗憾,忍不住又念叨一遍:“其实你很有天份,完全可以做武行的。”
      沈碧怀不发话,足底一蹬高高跃起,长衫在晨光里翻飞,似只云燕。
      聂断缨见状清啸了声,身躯笔直高高跃起,半空里一个利落的回身,和沈碧怀在高处四目对视。
      两人眼里都闪出了异样光芒,里面浸着了解,浸着默契温暖,还有一味……一味谁也不敢提及面对的情感。
      像被这炙热的眼波烫着了,聂断缨一个失神,足尖在微风里荡了荡,没曾勾着绳子,就这么直挺挺往青砖地面迎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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