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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之子(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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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国最近出了一桩迷人的怪事。
某南方小镇的渔民,清晨在海滩捡到个没有衣服的少年。和睡美人一样呼吸,头发上缠着绿藻,像神话剧的开始,或荒诞剧的结束。
“还我儿子!”年迈的渔民和公职人员抢夺那孩子,夺不过便对着镜头怒吼,“麒麟送我的孩儿,政府凭啥抢走?”眼睁睁看着少年乘车远去,老鳏夫躲开镜头,往墙角蹲去。
那几日,打开电视你就能看见“他”。细挑的身子裹在渔民的旧衬衣里,剪得极短的发,年轻无辜的面庞。面对镜头从不开口,只是微笑一下,或垂下略带倦意的眼睑。在媒体和大众的关怀下,‘海之子’成了他暂时的名字。
“这位少年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由此导致记忆紊乱、身份认同障碍。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心智都算健康。在警方与家属取得联系之前,我们‘兰济会’将给予他周到的关怀。”民间慈善机构发言人表示。
神秘俊俏的海之子给沉闷社会带来短暂的狂欢。网民迅速展开人肉搜索,试图寻找他的身份。不止一次,他们觉得真相已临到眼前,却最终被证明是一场误会。人们不免失望,又暗暗高兴。屡次尝试无果后,部分人转身去寻找超自然的解释。是啊,与其把这位少年归还给某对平庸的夫妇,不如当他是风的儿子、海的儿子,或别的神力创造的奇迹——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失去他了。
这场狂欢持续了三个星期。在少年找到家人之前,舆论的热情已将他抛弃。厌倦了的人想,哪有什么海的儿子,就是个普通男孩罢了。
当互联网上的热议平息,这位普通男孩被带进一辆公务车,从南部小城向北方首都转移。如果这时你去兰济会询问,得到的答案将是,男孩已和亲人团聚了。
周一早晨。顾南河第一个来到办公室,打开所有面街的窗户,散去隔宿的烟味和泡面汤味。
他供职的地方环境不错,属于首都的新老城交界地带。和南面一纵老式花园洋房相比,这栋小楼特别不起眼,因为是土灰色,又被高大的悬铃木遮去大半面目。隔街是片开阔林地,附近的小孩常来玩耍。
这所老房门口是不挂牌的,乍看是栋民宅。事实上,这儿的地下埋藏着密集的光缆。普通人经过此地,海量信息从脚底流过,但他们毫无知觉。这些光缆中的一部分流向境内唯一的根服务器。顾南河他们的日常工作就是筛检、判读大量信息,让无声的数据开口说话。
顾南河毕业于应用数学系,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进入这个机构,由于工作性质的特殊,年轻轻就颇得重用。三十出头的他对生活既不屈就也不奢求,对未来的想象绝不超过理智允许的范围。
和不靠谱的兄长相比,顾南河堪称样板青年。函钟曾经嘲笑他为真理部敬业奉献,他也看不上函钟的生活态度。这个国家遍地是舶来的二手概念,如嬉皮士,这种在欧美早已过时的生活方式东渡以后,被本国年轻人捡起当作宝贝。顾函钟就是此类生活的实践者和拥护者。也许正是函钟的玩世不恭,成就了今天的精英顾南河。做弟弟的总希望和兄长走不同的路。
此刻,这位精英青年正眺望街对面的开阔林地,一边思索着准备对上级提出的申请。
此申请和那桩轰动一时的奇闻有关。半个月前,他偶然瞥见《时报》上的照片,一种奇妙的预感从腹内升腾。一星期后,当消息通达的记者朋友告诉他“海之子”可能是谁、在哪儿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了命运之舵的转向——这样的时刻是稀罕的,大部分时间里,人们只是被混沌的暗流裹挟着朝前走罢了。他体验到精神病人般的欣快感,以至于捧起报纸,在那墨点构成的人面上亲吻了一下。后来他上网浏览大众关于那件事的讨论,被各种稀奇古怪的结论逗得乐不可支。但假象掩映着真实,总有一些猜测与真相擦肩而过,就像总有菜鸟在赌桌上捡到钱。
顾南河闷声地笑。
我要见那孩子,这很重要,您知晓其中原委。这事件本身密级不会太高,我也可以签保密协议。无论如何请让我见他,如果可能,最好和他相处一段时间。没错,那只是个小家伙。但他脑海中可能有我们要的东西。取得那东西的人非我莫属。其父生前的事业,没有人比我更关心,更了解。他的父亲是英雄、是罪犯、许多人少年时代的偶像、转身唾弃的对象、黑客的传奇、祖国的弃儿……
就这样,顾南河对上级提出了请求。实际的说辞当然更客观、更有条理,也更谦逊委婉。
请求递上去,如同石沉大海。快绝望时,有人通知他到某地走一趟。
顾南河被领上一辆车。车往西郊开去,出了城,又兜了两小时山路。转过一道急弯,忽然,一片野景之中,出现了砖红和土黄色的建筑群。这是一所高规格的疗养院,依山傍水,戒备森严。经过缜密的核查,顾南河所在的车辆被放行。“几十年后这儿会有我吗?”他一闪念。不远处,一只白鸥渡过芦苇塘。
一栋古老的中西合璧式建筑,二楼某间。红花青藤攀附着锈蚀的窗栅。陈设仅一桌一椅。东墙上嵌着一块方形单面镜,可以窥见隔壁屋的情形。
顾南河等了约一刻钟,窗外鸟雀有意陪他解闷似的,鸣得有趣。随行的王先生推门,示意他往镜里看。
身着海魂衫和棉布长裤的少年走进隔壁房间,四下打量一圈,径直朝镜子走来。顾南河为自己窥视的行为感到羞赧。他屏住呼吸,看着少年对镜偏过头,查看下颔一处蚊虫叮咬的红痕,抓挠一阵,又抬起双臂伸着懒腰。忽然像是觉察到什么,伸出指尖碰触镜面,脸上闪过小兽物的愤怒,迅速抽身,隐入单面镜的视野死角。
“小把戏瞒不过他。他知道我们在看。”房子隔音不佳,王先生压低嗓门说:“这家伙很机警,又死心塌地装糊涂。问他叫什么,家在哪,怎么被冲上海滩的……要么扯谎,要么推说撞了头记不得。他就是A.J.的孩子。据线报,五年前A.J.在海牙失踪,他在登海尔德的孤儿院待过一阵,以后下落不明。A.J.是死是活,‘透明’现在的主服务器在哪,联络网怎样,这孩子不会不知情。老山姆已向本国施压,就差伸手要人,小家伙如今是个抢手货呢。”
顾南河推开隔壁房门,见男孩在角落里盘腿而坐,膝上摊开一副磁力象棋。他不响,他也不抬头。局终,男孩把盘面一扫,十指翻飞,开始新一轮排兵布阵,他知道来人不会轻易离开。四周很静,偶尔有疏远的脚步声。男孩的耳尖被阳光穿透,呈现半透明的红。另一个冷酷世界在他膝上展开,日和夜的王国殊死搏杀,骑士、主教、卒子、后和王静静待命,以某种带有仪式感的肃穆姿态,听凭那位看不见的神祇的调遣,重复着生而死、死而生的迷局。直到摆弄棋局的人终于忍不住挪动身体,棋盘倾斜,时间才开始重新流动。
棋子撒了一地,少年试图搬动木僵的双腿,刺痛和刺痒让他蹙起眉头。他抬头望一眼门边的人,觉得有点丢面子,飞快地埋下头去,揉着小腿。
顾南河上前将他搀起,见他一时站立不稳,就扶着他的手臂。“一个人玩多没劲。和我下一局?”
两人坐在靠墙长椅上,一下就是三局,顾南河两胜一和。“时间不早了,该走了。”他作势起身,果然被扒住胳膊。
“天还亮着呢,再下一盘!”
这孩子瘾头不小,准是一个人闷坏了。他很高兴,狠下心掰开男孩的手指,抽出手臂。“改天再来。”
“你是谁?”男孩问。
“我是顾南河。”
“顾南河是谁?”
“和你下棋的人。我必须走啦,天快黑了,进城要几小时呢。回见。”
十多年前,本国经济正攀上大萧条期之前的最后一个浪尖,人们热衷于购房和出国游学。生活看起来充满意义,社会对犯罪和自杀的宽容度骤降——据官方统计,国民的幸福指数正是在那几个月达到历史的峰值。
当时顾南河正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和官方的统计相反,他的家庭被一股阴郁气氛笼罩。父亲供职的银行由于信贷投资策略失当,致使利润紧缩,必须裁员。即使保住了饭碗,父亲仍陷入巨大的压力,失眠改变了他的脾气,从那以后,和父亲一起下棋或钓鱼的记忆就很稀少了。也是在那前后,带大他的保姆不得不收拾行囊返回家乡,十指娇嫩的母亲拿起了抹布和拖把,钢琴罩积了灰,节拍器锈得动弹不得。在精打细算中,母子俩发现了金钱的可贵。他的少年时代在母亲的劳作叹息中度过,日复一日,钢丝球摩擦灶台,发出枯燥的声响。关于未来的梦幻一点点淡灭。
某日饭桌上,哥哥函钟忽然宣布从名校退学,从此成了家里的稀客。据说有人在市南区见过他。他和另一些年轻人合住一所大房子,对于他们来说,胡闹即生活。这些人自称“青骑士”,领头的女孩叫苏菲,父亲是著名的导演兼作家。苏菲十六岁写了一部畅销小说,拿到一大笔版税,这在本国是件新鲜事。苏菲拿这笔钱买了栋大房子,邀朋友们入住,供他们日常花销。“市南区花园街14号”成了远近闻名的天堂,越来越多的青年人来此寻求庇护,苏菲和朋友凭喜好筛选新人,扩充团体。逐渐入不敷出的苏菲不得不向出版社预支稿费,以供几十名住客吃穿用度,外加投资他们的“事业”。每每新书才发售,稿费已所剩无几,苏菲不得不接连几月闭门写作,患上神经衰弱。但她爱她的朋友们,喜欢时刻听见他们的脚步和嬉闹。“可爱的人们在一起弹琴唱歌,讨论文学和电影,调侃政治,三三俩俩地做.爱,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好?为什么生活必须那样?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必须缔结婚姻,在相互怨怼中慢慢变老?为什么平淡的长生比精彩的短命更好?为什么计较金钱和地位?这些都没有意义,都是虚空,都是逐风。”苏菲说。印有她格言、肖像的海报布置在地铁站的醒目位置,他每天上下学都能看见。他们还办过文学杂志,只出了创刊号。
他看不起哥哥,父亲也叫他失望。昔日在他心目中全能全善的男人,忽然露出本相,原来竟是个随波逐流、寡淡无味的半老头子。与失望并至的是恐惧。他从早衰的父亲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将来。
顾南河自知不能重复函钟的纨绔做派。他放弃了一些花销不菲的爱好,开始自学计算机编程,很快就能设计一些精致实用的小程序,放到网上共享。他加入一个爱好者圈子,共享代码,切磋思路。从线上的朋友那里,他第一次听说了A.J.和他的“透明”。
如今你可以通过维基百科了解到,“透明”是一个网站,一个对所有人开放的信息平台。只要一台终端机和一根网线,你就可以登陆它,上传文字、录音或视频,公布不为人知的隐秘事实。同时你的所有痕迹将被抹去,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你绝对安全。“透明”对个人隐私和明星八卦没有兴趣,它亲睐政治丑闻、外交内幕和前线消息。网站草创之初,就因揭露了几起腐败事件而声名大噪,获得媒体人和公共知识分子的追捧。传播是讯息的本能,如百川归海,当其他渠道遇阻,全世界的秘密都涌向“透明”的服务器。它的触角日渐伸展,终于惹怒了本国所仰仗的老大哥,一个宣称“我即自由”的国度。网站当即被宣布为非法,因“与恐怖势力相勾结”而遭屏蔽,运营者被通缉。传闻A.J.逃往海外,他的同伙有的被捕,有的下落不明。野火烧不尽。沉寂不到一年,“透明”重现人间,它的新服务器遍布十余个国度,而且仍在增殖。
旧的偶像崩塌,新的偶像树立。A.J.这个网络时代的绿林好汉,后现代社会的孤胆英雄,俘获了南河和许多少年的心。
几天后,顾南河如约去看望A.J.的儿子。
少年刚睡醒,脸上还有褶痕。明明很兴奋,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顾南河觉得很神奇。他没见过A.J.,无论本人还是相片。怎么也想不到,网络侠盗的儿子竟是这样。骨肉亭匀,样貌可人,举止还带点清贵和娇气,看来不缺人疼,全然不像经历过流荡坎坷的。看似简单纯粹,一眼即可穿透,实际上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在顾南河眼里,这男孩就像是“透明”的人格化,就像其他所有和A.J.有关的事物,极其神秘,意味深长。
“你不会无缘无故陪我,”男孩说,“可是没关系,你棋下得好。没有你,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听说那样会发疯的。”
这话差不多是撒娇,让人觉得怪可爱的。如果事态不是那么复杂,如果这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或许他很乐意带他回家。
从那一刻起,顾南河知道,一切让他开口的尝试都会失败,他们拟定的策略不会奏效。他也不想就此终结这场奇遇。他向上级保证,他正在一点一点撬开少年的心扉。每次会面后,他就汇报一点事实——这些事实其实来自他自己积累的情报,而非少年的口供。这是他多年来做得最昏头的一件事,没有任何好处或结果,还要继续。
顾南河猜想,少年对自己同时抱有好奇和猜忌。在少年眼中,他可能极有城府,善于伪饰和隐忍。越有耐心的钓鱼者越可怕。可如今少年身在樊笼,有人向他打开一扇窗,窗外是蓝天和自由的空气。纵然疑虑,他也禁不住伸手打捞过往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