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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雪泥鸿爪当是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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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长进了不少啊。”
单此一眼,便是雪泥鸿爪。
起初大师兄回家的时候,林灼渊每月都会写好几封信给他。
但从未收到回信。
十年,一封也没有!
一开始他很期待何时能收到回信,他会问大师兄回家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会不会忘记自己还有个小师弟在等他回来,也会因为迟迟没有收到回信躲在被窝里觉得委屈,偷偷抹眼泪……
甚至有一段时间,悲伤化为愤怒,常常写信质问“你是不是有新的师弟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之类的。
直到渐渐的习以为常。
少年人的世界充满冒险,他们在遇见中成长,几乎一天一个样。林灼渊样貌出众性情好,修为高,宗门地位也不低,多的是人挤破头和他交朋友。
渐渐的,新朋环绕,历练和修行也逐渐占满他的生活。给陆霄写信的次数也少了。他只是每年写一两封信分享自己的现状,然后例行公事似的写下明知没有回复的字句:
“见字如面,你过得好吗?”
一封封信,字迹从绵软无力到显露少年风骨,一撇一捺间意气风发,正是少年人的锋芒。仿佛林灼渊在陆霄面前重新长大了一遍。
但陆霄却像是被订死在了记忆里。
在林灼渊心里,陆霄是嘴硬心软的大师兄,是童年带自己长大的大哥,是……是一颗发了芽的土豆。
不合时宜的同伴,会永远藏在童年的记忆里,然后被新的记忆不断迭代,被推向更远的海岸。
直到别人提起他的名字,林灼渊都会觉得恍惚。他只能笑着在斑驳的记忆里翻出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然后干巴巴道一声“啊,他对我很好”。
这种反应,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情。原本亲密无间的师兄啊,如今变成生命中一个“曾经”重要的过客了。事情是怎么会这样的呢?
他用目光细细描摹陆霄陌生的眉眼。
直至此刻才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这个人冲破时空岁月的隔阂,又一次站在自己面前。
林灼渊忽然间什么想问的都想不起来了。他对他感到陌生,但在每个呼吸的间隙又清晰地认识到这就是他。
林灼渊愣愣得站着,眨巴着干涩的眼睛。长着嘴巴仰着头,看上去傻傻的,任由陆霄擦掉自己脸上沾染的血迹。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已经十年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
属于成年男子磁性醇厚的声线在他耳边低吟,温热的吐息碰撞上敏感的耳朵,林灼渊不知怎的眼眶温热。
“你……”还知道回来啊……
终究是陌生了,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陆霄却是挑出他脖子上那根红线,轻声道:“这是我母亲送我的东西,颇为贵重。但衬你却恰好合适。”
当年将它送给小师弟不过是一时兴起,自己身无长物,又想与他人争个高低。就临时起意把珊瑚珠送给了小师弟。如今回头看,每每觉得自己当时的行为幼稚的很。
但细想之后,都会时常觉得自己无意间做出了无比正确的决定。若是当时不送,如今也还是会送给同样的人。
但幸好是送了,不然还不能替他陪着眼前人那么多年。像是提前做了一个标记,又恰巧印在了正确的人身上。
“咳咳。”林灼渊收回自己的剑清了清嗓子,却并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昨日。”陆霄语气淡淡,心中暗流涌动。
他似乎又感受到骨头里早已抽离的痛感跨过十载光阴,钻进早已痊愈的躯壳里。浑浊的血液怎么也洗不干净,粘腻不堪带着铁腥味几乎将他溺毙。逃不开的怨与孽挤满他残破的灵魂却不肯停下。最后视线凝聚于眼前人。恐惧、厌恶、愤恨瞬间化作闪过山间漫舞的雪与西山寂寥的月。
他忽然松了一口气,酸涩的窃喜蔓延于胸膛。如月光般美好的心上人啊,白璧无瑕,意气风发,是无趣的芸芸众生里那块诱人的璞玉。
他就应该站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被天下所有人偏爱。
陆霄的记忆穿梭于无数虚幻的梦境……
如奢望般,他真的站在他的面前。
“走吧阿渊,我们回宗了。”
林灼渊脚步一顿,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分明什么都不知道,但冥冥之中就是觉得陆霄的灵魂如枯木逢春般挣脱了囚笼,似是千帆过尽才终于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忽然一点都不在乎他这十年间的渺无音讯了。
师兄,欢迎回家。
他在心里默念。
两人并肩携剑而去,影子交叠在一起不分你我。
……
回到宗门,林灼渊并没有立刻回白玉峰,而是一路登上紫玉峰。
江佐年此时已经把带回来的三只白狐交给了医师,见到林灼渊刚想打招呼就看到紧随其后的陆师兄。
“陆师兄,好久不见。”
陆霄却是盯着他缓缓看了一眼才开口:“好久不见。”
“哦哦,差点忘了!我如今瘦了点,也就是师兄眼力好才把我认出来。换别人估计都不记得我了!”
陆霄没有接话,只是点点头。
其实他没认出来。
但也并不关心这是谁。
他只是点点头打了个招呼而已。
只是在场的两人都没发现。林灼渊开口问道:“那三只狐狸怎么样了?”
“都是皮外伤,休养几天就能好。苏师姐正在过来,说是来看认不认识。”
话音未落,话中人说到就到了。
“陆师兄,二位师弟!”来人身穿一袭绯红色的长裙,仿佛一朵盛开的红莲,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玲珑的身躯若隐若现,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妩媚气息。狐狸眼微微睁大,却又如艳阳般明艳动人。
长大了的苏红铃的确不负狐族盛名。
“我先进去看看。”她此刻略显严肃,众人也不阻止她。她又是想到了什么,对陆霄说道:“陆师兄,师尊点名说要见你。”
陆霄听闻没有什么情感波动:“好,我这就去。”
待到苏红铃进了门,他才拍拍林灼渊的肩膀,眉眼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我先去见师尊。我们许久未见了,今晚好好聚一聚。”
“好。”林灼渊笑着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
青玉峰的山巅一如既往下着雪,只是毕曦道人的脸又比从前苍老几分。
他负手而立,陆霄拾级而上看到他那仿佛承载了无数年华的沧桑和风霜的背影。
陆霄站在三尺开外,低下头掩住眼里的癫狂: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我。”
“我当年都算出了那一卦的结局,又何必多此一举。
既然决定收下你,断没有要你性命的道理。把你骨子里的血腥味收一收吧,莫让别人闻到了。”
毕曦道人没有动作,叹了口气,背影更显苍凉,“老头子我活那么久了,可不是光长年龄。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是你我反倒是放心点。”
“你都知道?”他嗤笑两声。
“白玉峰自诩学得琼华仙君的箴言,竟是不如修剑的你……哈,也难怪你时日无多了。”
陆霄不怪他分明知道也不曾提醒当年的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道。
“是啊,凡所有相,皆为虚妄。我不过是个刨根问底后,心甘情愿的棋子。”
毕曦道人终是承认岁月不饶人,他不用看就知道陆霄此时偏执的眼神,只是淡淡开口:“要怨,就怨我这个将死之人吧。也别怪你母亲。她最后清醒了,但已经逃不开了。她以为你能逃开。”
姬氏长女,不堪忍受病痛,于十年前自刎而死。
真是个可笑的谎言。
怨她吗?陆霄觉得没必要。
十月怀胎生下他,这些年的教导与利用,赐他如今千疮百孔的灵魂,也算是两清了。
他当年在她清醒时回去过一趟。她当时的气息太孱弱,以至于陆霄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如今想来原来是“不要回来。”
或许她当年就试着让他离开了。
但离不离开,陆霄其实并不在乎了。生在姬氏一族,他也没有什么路可选。
“我不关心当年是谁设的局。也不关心我最后会是什么结局。”陆霄满不在乎,“那人既然敢把我当成棋子,那也看他能不能承受我带来的一切,能不能负担他设局的代价!”
“他并非是要玩弄苍生。”
“我才不管什么苍生。”
毕曦道人回望一眼,尽在不言中。
……
传音纸鹤飞入云层不见,林灼渊独自坐在山门口。
自从江佐年听到“我们许久未见了,今晚要好好聚一聚”这句话,等陆霄一走他握着林灼渊的手,说是久别重逢,今晚一定要去山下大摆宴席好好庆祝一下!
林灼渊也觉得不错,正好他还欠自己一顿饭,一经点头,江佐年就掏出纸鹤订好了酒楼。一溜烟跑去白玉峰喊东家俩兄妹。林灼渊等着苏红铃出来了,也让她先去叫上穆师兄一同先去山下酒楼。
毕竟上一次聚在一起,还是在十年前的巨岭艨艟上。
说不期待那是假的。
林灼渊回去换了身衣服,就留在山门等大师兄下山了。
“阿渊。”
林灼渊听见声音,转头就看陆霄朝他走来:“大师兄,你终于来了。江佐年已经订好给你接风洗尘的酒楼了。”
“嗯?”
江佐年?
关他什么事?
陆霄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还有穆师兄东师兄师姐和苏师姐,他们已经去了,就差我们了。”
陆霄:“……那走吧。”你究竟有多少个好师兄。
当然,陆霄怎么会觉得是自己亲亲小师弟的错呢?
一定是哪个浓眉大眼的瘦子!听不出来他说的“我们”根本不包含那么多电灯泡吗!?
他都快恨得牙痒痒了。他已经十年没和小师弟单独、共处一室了!!!
陆霄一时间唯有沉默。
林灼渊当然没有忽略他后槽牙的摩擦声,回头担心地问道:“大师兄,你的牙齿怎么了吗?”
“无妨。应是要长智齿了吧。”
陆霄如今的修为连头发都不长,怎么可能长什么智齿!
偏偏林灼渊还信以为真:“那待会我给你盛点热汤吧,晚上牙疼就不好了。”
“多谢阿渊。”
陆霄心情又美好了起来。
看来今晚江佐年在他压根不知道的情况下,侥幸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