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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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杨过牵着郭芙，他像只熟悉地形的小野狗，凭着多年在嘉兴街头巷尾摸爬滚打练就的方向感和对危险的嗅觉，避开混杂的人群。
郭芙沉默地跟着，步子有些拖沓。脸上的泥灰被泪水冲花，又被夜风干结成块，头发被杨过割得乱七八糟，套着不合身的破袄，看上去真的只是个极其落魄的小乞丐。只有那双紧握着杨过的手，冰凉，却始终没松开。
走了不知多久，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惨淡的脸。杨过停下脚步，前面是一片荒坡，坡下隐约可见几个黑黢黢的洞口，像大地张开的嘴。那废弃的窑洞塌了大半，平时连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都嫌这里太过荒凉阴森，不愿来住。
“到了。”杨过低声道，声音有些疲惫，但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他拉着郭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荒坡，来到一个还算完整的窑洞前。洞口塌了一部分，但弯腰能进去。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股陈年的土腥味和霉味扑面而来。
杨过从怀里摸出一直藏着的火折子，这是他最宝贵的家当之一。轻轻吹亮，微弱跳动的火光照亮了窑洞内部。空间不大，地上是厚厚的积尘和碎砖块，洞壁被多年的烟火熏得漆黑，角落里有些干枯的杂草和不知名的秽物。顶上倒是结实，没有要塌的迹象。最里面，地势略高且干燥些，堆着些不知哪个年代留下的破碎陶片和烂木板。
“就这儿了。”杨过举着火折子四下照了照，做出了决定。虽然破败不堪，阴冷潮湿，但足够隐蔽，暂时是个避祸的好地方。
郭芙站在洞口，借着火光看着里面脏乱的环境，小脸上没什么表情。若是以前，她早就跳起来抗议了。可现在……至少，有顶，有墙，能藏身。
杨过走到最里面那块略高的地方，开始动手清理。他用脚把大块的碎砖瓦踢开，捡起那些相对完整的破木板，拼拼凑凑，勉强搭出一个能坐能躺的台子。又把角落里那些相对干燥的杂草拢过来，铺在木板上，虽然薄，总比直接坐泥地强。
“过来，坐下歇会儿。”他招呼郭芙。
郭芙慢慢走过去，在铺了草的木板边坐下，身体依然有些僵硬。窑洞里很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杨过也挨着她坐下，熄灭了火折子，节省着用。黑暗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外面偶尔传来的夜鸟啼叫。
“这里……安全吗？”过了好一会儿，郭芙小声问，声音在空旷的窑洞里显得格外细弱。
“暂时安全。”杨过说，“那些人找不到这儿。就算找，也得费些功夫。太晚了，我明天再去找吃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就在里面待着，有人来也别出声。”
“嗯。”郭芙应了一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沉默再次蔓延。
他故作轻松道：“以后，这就是咱们俩的地盘了。”
他说完，似乎觉得不够，又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郭芙手里。是半个硬得能砸死人的粗面饼，他之前藏起来没舍得吃的。
“给。家……家里总得有点吃的。”他别扭地说。
郭芙握着那半块冷硬的饼，在浓稠的黑暗里，看不见杨过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动作里的那点不自在的关心。冰凉的饼似乎有了点温度。她把饼小心地放到一边，没吃，只是往杨过身边又悄悄挪近了一点点，几乎挨着他。
“那……这里就是我们家了。”她小声地，却异常清晰地说，像是在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此时，这里是唯一能容纳他们两个无依无靠小孩的地方了。
杨过“嗯”了一声，他靠在冰冷的窑壁上，听着身边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警惕地留意着洞外的动静。肚子还在隐隐作痛，前路茫茫，危险四伏。但在这片无人知晓的黑暗与破败之中，两个小小的孩子，以彼此为倚靠，暂时找到了一处可以蜷缩的角落。
破窑洞外，夜风呜咽。
窑洞里的日子，被一种黏稠的、无声的悲伤浸透了。白天的光线从坍塌的缝隙里漏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动，像停滞的时间。
郭芙大部分时候都蜷在角落那堆干草上，背对着洞口，一动不动。她身上那件改过的破袄空荡荡的，衬得她越发瘦小。
杨过试过一切他能想到的办法。他讨来、偷来、换来各种他觉得还算美味的东西，有半个相对干净的白面馒头，有几颗野果子，甚至有一次豁出去从酒楼后厨摸来的小半碗凝着油花的肉汤，还温着。
他把东西递到她面前，有时耐着性子：“吃点，热的。”
有时饿得自己也烦躁，语气就冲：“你到底吃不吃？想饿死吗？”
更多时候是沉默地放在她旁边，然后自己啃着更硬更差的那份，眼睛却时不时瞟过去。
郭芙的反应几乎一成不变。她慢慢转过头，红肿未消的大眼睛没什么神采地看着食物，又看看杨过。她会接过来，很慢地，小口地咬一点，在嘴里含很久，然后喉咙艰难地蠕动一下。往往吃不了两三口，她的脸色就变得苍白，捂住嘴巴，控制不住地干呕，或者真的把刚咽下去的那点东西全吐出来，吐到只剩下酸水，瘦弱的身体蜷成一团，不住颤抖。
她吐的时候不哭出声，只是生理性的泪水混杂着痛苦憋得满脸都是。吐完了，就缩回去，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起伏。
杨过站在旁边，看着她吐出来的那点可怜的食物残渣，看着地上新添的污迹，心里像破了个大窟窿。他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小不点，正在以一种沉默而固执的方式迅速枯萎下去，而他却无能为力。
他骂过：“你爹娘要是看见你这样，能放心吗！”话说出口就后悔，因为郭芙听了，身体会僵一下，然后会颤抖地更厉害。
他试过强硬地把馒头塞到她嘴边，她也不反抗，只是张开嘴，木然地接受，然后依然吐掉，同时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盛满巨大空洞和痛苦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比任何哭闹都让杨过心慌。他所有从街巷里学来的凶悍和硬气，在那样的目光下都溃不成军。
夜晚更难熬，江南的春夜依旧寒湿，窑洞四处漏风。郭芙睡着了也不安稳，总是蜷缩着，眉头紧锁。然后，毫无征兆地，细细抽泣就会从她那边传来。像是梦话，呜呜咽咽，时断时续，像受伤小猫的哀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揪心。
杨过会被惊醒，或者根本就没睡沉。他挪过去，黑暗中看不清郭芙的脸，只能听到那压抑的哭声。他笨拙地伸手，有时拍拍她的背，动作僵硬得像在拍打一块石头；有时低声说：“别哭了……没事了……”词句贫乏得可怜；有时干脆就把自己那床更破的、带着他体温的烂棉絮扯过去一大半，胡乱盖在她身上，然后背对着她躺下，睁着眼睛听那哭声渐渐弱下去，或者变成更含糊的梦呓。
他觉得自己没用极了。连让人吃口饭、睡个安稳觉都做不到。
郭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还有点婴儿肥的小脸迅速凹了下去，显得眼睛更大，却空洞无神。手腕细得他一只手就能轻易圈住还有富余。她不再挑剔环境，也不再念叨任何桃花岛的东西，甚至连“杨过”都很少叫了，整个人像一株被抽走了水分的嫩苗，正在失去最后一点鲜活气。
杨过快要被这种缓慢的凌迟逼疯了。他怕。怕某一天早上醒来，发现旁边这个小小的身体已经彻底冷掉。这种恐惧甚至超过了被人找到的恐惧。
一天傍晚，他又弄来一点米汤，是附近一个同样贫苦的老婆婆看他们可怜给的，虽然熬得稀薄，但总算干净。他捧着破碗，走到郭芙旁边。她依旧蜷在那里，闭着眼，呼吸轻浅。
“小福”，杨过叫了一声，声音干涩，“起来，喝点米汤。”
郭芙眼睫颤了颤，没动。
杨过把碗放在一边，蹲下来，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一个荒谬的大胆念头，在脑海里成型。他知道这可能是谎言，甚至是更残忍的希望，但他顾不上了。
他吸了口气，故意用了一种带着点不耐烦，却又异常认真的语气，低声说：“喂，我跟你讲，我这两天在城里……听到点不一样的说法。”
郭芙的眼睫又动了动。
杨过继续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可信：“那些人贴的告示，也不一定全是真的。江湖上的消息，真真假假……我听到有路过的人在茶棚悄悄说，郭靖和黄蓉……咳，你爹娘，武功那么高，说不定……说不定是受了重伤，躲起来了，或者被什么人救走了。”
郭芙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条缝，里面没有什么光彩，只有一片沉寂的灰暗。
杨过硬着头皮，说得更快，更笃定，仿佛这样就能让谎言变成事实：“对！肯定是这样！你想想，你爹娘多厉害啊，哪能那么容易就……就没了？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在哪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也在想办法找你呢！”
他看到郭芙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一点点，像风里残烛的最后一下摇曳。他立刻抓住这点光，斩钉截铁地说：“所以你不能这样！你得好好吃饭，把身体养好！你爹娘要是知道你瘦成这样，还……还不好好活着，他们该多着急？多难过？”
他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米汤，凑到郭芙嘴边，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听话，把汤喝了。我……我跟你保证，我一定好好攒钱，打听消息。等我们攒够了路费，打听到靠谱的地方，我就带你去！我们去找你爹娘！好不好？”
“找爹娘……”郭芙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发出气音。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她那片死寂的眼底，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聚焦起来。
“对，去找他们！”杨过用力点头，把碗沿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但你现在这样，风一吹就倒，怎么去找？你得先活下来，长得壮壮的，才能走远路，对不对？”
郭芙看着他，看了很久，她慢慢地就着杨过的手，张开嘴，极小口地抿了一下米汤。
那一小口米汤她含在嘴里很久，久到杨过几乎以为她又要吐出来。她最终咽了下去。
她慢慢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气息虚弱，却字字清晰：“你……骗人。”
杨过心头一跳，脸上故作镇定的表情差点裂开。他强撑着：“我没骗你！我真的听到了……”
“他们都贴告示了。”郭芙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像小锤子敲在杨过心口，“所有人都说……说我爹娘没了。找我是为了……为了东西。”她眼底那点光晃动着，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却又倔强地不肯完全黯下去，“你……你怎么可能听到不一样的？”
杨过张了张嘴，发现所有临时编造的说辞在郭芙的怀疑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确实骗人，漏洞百出。他只是个小乞丐，消息来源怎么可能比满城的告示和江湖传言更可靠？他感到一阵烦躁和无力，还有被戳穿的狼狈。看着郭芙那双明明渴望相信却又强迫自己清醒的眼睛，他更加难受了。
忽然，他松开了抓着郭芙手腕的手，然后，在自己破烂的衣服上擦了擦掌心并不存在的汗，郑重其事地，对着郭芙伸出了右手的小指。
“拉钩。”他说，语气异常严肃，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试图让约定显得神圣的笨拙，“我杨过，跟你郭芙拉钩。我一定好好攒钱，好好打听消息，只要……只要有一点点可能，就带你去找你爹娘。骗你是小狗，天打雷劈，一辈子讨不到好吃的！”
他说出了他能想到的最毒的、属于他那个世界的誓言。然后，眼巴巴地，紧张地看着郭芙。
她的手指冰凉，没什么力气。杨过却立刻用力地勾紧，上下晃了晃，动作标准得近乎虔诚。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念出从市井孩子那里学来的咒语般的童谣，眼睛紧紧盯着郭芙。
郭芙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跟着他的口型，无声地默念了一遍。勾在一起的小指传来细微的颤抖，不知是她的，还是杨过的。
拉完钩，杨过没有立刻松开，而是用大拇指在郭芙的大拇指上用力按了一下，完成了“盖章”的仪式。然后，他才像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缓缓松开手，松了一口气，但肩膀依旧紧绷。
“好了，盖过章了。”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却掩饰不住那份郑重，“现在你总该信了吧？快，把剩下的汤喝了。从明天开始，我们一起攒钱。”
郭芙吞咽的动作依然艰难，喉咙滚动了好几下，但她依旧坚持住慢慢喝完了已经凉透的米汤。
杨过放下碗，心却像落下了一块巨石。他胡乱用袖子擦了擦郭芙嘴角的汤渍，“这就对了，明天我再去找吃的。你睡吧。”
郭芙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窑洞里静极了，只有风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这一次，她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杨过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极含糊地呢喃了一句：
“杨过……你要……记得……”
“嗯……永远记得。”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