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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傀儡无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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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魂体在薛宅晃荡了太长时间,安澜伤了根本,昏了两三日,又高烧了两三日,待烧退了人醒了,又犯了离魂的毛病,好在江辰提前布阵封锁了院子,没让她的魂魄又像在洛阳那样飘出去太远。
这一来二去的折腾,再加上一身的伤,直接让安澜变成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可怜,甚至走路都得人扶着。
过了半月,天气逐渐变得燥热起来。
因着安澜身体虚,总觉得屋里头冷,穿着秋衣、盖着棉被不说,屋内还不能放冰,免不了燥热难耐。众人在院子就着阴凉地里搭了个竹棚子,周围放着几个冰盆,摇着扇子插科打诨。
安澜醒来时,随手从架子上拿了件三涧裙穿好,又披了一件印金白罗长衫,这才拢了衣袖坐到窗户边的矮塌上去吃茶。
矮塌的小几上摆着新做的蜜饯和糕饼,用纱罩罩着免得招了虫子,安澜刚拿起一枚蜜枣填进嘴里,就听得屋外头传来一阵欢笑声。
她忍不住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朝外瞧,只见巨大的榆树下,支了个竹棚,棚里支着一张木桌,桌子上摆着酒食,几个丫头婆子正围坐在一处谈笑风生,时不时玩点游戏,罚输家酒吃。其中有个一位身着白玉色抹胸,外罩一件山茶花揉粉衫的丫头,正坐在江辰为安澜扎的秋千上,脚尖时不时点地晃荡。
这丫头叫什么来着?明玉?还是玉明?
这样的场景安澜见得多了,从她入镇国公府的第一日起,这群丫头婆子对她就颇为轻慢,只有江辰和江妍院子里的会对自己客客气气。
小时候见镇国公夫人对自己很不错,还大胆地提过一两次,但没什么用,她也就不再提了,后来找了个借口搬回了父亲在汴京城的宅子,与簪星曳月住在一块儿,反倒逍遥快活。
安澜不爱在镇国公府住,因为在这里,她永远都是孤独的。
尤其是有人上门拜访的时候,她总是最扎眼的那个,客人家的女儿与其他几房姑娘在一旁花团锦簇,而她是别人没什么乐子时,拿来取笑的最佳人选。
只因她年幼怙恃双失、寄人篱下。
好在江妍对安澜还不错,只是这种不错来自于江妍的好涵养。
……
院子里,负责小厨房的张嬷嬷正用两只手比划着说道:“就三房琉璃苑里的乔小娘,她院子里的牡丹能开这么大,跟甜瓜似的,听说是洛阳送来的宝贝,院子里的丫头们都戴着白色的海贝,屋里的帘子用的是赤色的珍珠,条案上摆着一对这么大的南番紫玻璃瓶,好不贵气。”
长着吊梢眼的丫头接话道:“乔小娘的父亲可是番商,家里做珠宝生意的,什么琉璃、玛瑙、猫眼、玳瑁都是稀松平常的物件,比咱们院子里这位空有名头的‘遗孤’不知道阔气多少倍,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去那儿,哎,后日就是大夫人的生辰,本来还想着这几日到大管家面前勤快些好露个脸,博个有油水的营生,谁知这丧门星竟回来了,真真是晦气。”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纷纷取笑吊梢眼丫头痴心妄想。
吊梢眼的丫头吃了过门杯,又觉得不过瘾,便踢了一脚半个身子落在阳光下的小丫头,斜着眼道:“去屋里把博物架上放着的那套黄杨根套杯取来。”
小丫头性子怯懦,被这么踢了一脚虽然疼,却不敢吭声,缩着脖子低声道:“这杯子是二公子送来的,是给三姑娘的年礼。”
“什么三姑娘?咱们这里可没三姑娘!”吊梢眼丫头瞪了小丫头一眼,“屋里头那个一年不回来一回,二公子送了什么东西来她清楚么?左右过了六月玉明姐姐就要嫁给二公子做妾了,便是用了这套杯子二公子也不会说什么,谁是主谁是仆你得分得清,否则这辈子都只能做个最下等的丫头!”
说罢,她还瞧了坐在秋千上的玉明一眼,神色谄媚。
玉明只笑笑,什么都没说,脚尖踏地的动作更轻快了些,荡起的裙摆如同随风荡漾的碧绿湖泊。
小丫头不敢得罪她们,便答应去。
这番话,坐在屋里的安澜听得清清楚楚。
那套黄杨根套杯她知道,是江辰亲手做的,十只一套,是从一颗完整的黄杨老根中取出来的,一只套一只,最大的那有十寸,最小的那只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但每一只都雕刻着精美的山水画,而坐在山水中的美人正是她。
这样的心思安澜自然珍惜,只是江辰的性子太过跋扈,作为丈夫安澜是万万受不了的,所以,每一次江辰送礼,她都会夸赞一番,给予尊重,但也会明确告诉对方以后不必如此。再后来,就干脆不见面,不回京,只是没想到即便这样,江辰还是坚持过年和生辰时送礼过来,每一样都是他亲手所做。
正出神的时候,正屋的门被人悄悄地推开了,小丫头心里打鼓,害怕地朝碧纱橱望了一眼,谁知碧纱橱竟开着,而安澜正坐在稍间临窗的小塌旁,捏着桌子上的蜜饯吃。
这蜜饯是午后二公子院子里的兰庆哥哥带着两个丫头送来的,与之一同送到的还有两瓶上好的淮阳雪花酒,只是这两瓶酒已经进了其他人的肚子。
小丫头与安澜对视的瞬间,只觉浑身都僵硬了,她先前是在正屋厨房做帮厨的,因犯了错得罪了掌厨,被正院的管事发配到了这里。
虽然这院子里的人都觉得三姑娘脾气软和好欺负,甚至院子里的管事妈妈也只是冷眼旁观,可她与二公子院子里的云婶子有些交情,知晓二公子与大姑娘对三姑娘的看中,并不敢真的像其他人那般得罪三姑娘,所以一直小心翼翼。
谁承想,今日就遭了灾,来拿东西竟被三姑娘直接撞见。
她不敢犹豫,跨过稍间的门快步来到安澜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就要磕头,被安澜叫住了。
她在这小丫头身上闻到了薛府槐花树下,隐藏着的腥臭味。
是肥遗膜囊的味道。
隐约间,安澜感觉对着丫头好像有点印象,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不必跪,我本也不是镇国公府正经的主子。”她的声音很轻柔,人也和颜悦色,“以前没见过你,起来找个马凳坐,与我聊聊。”
小丫头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
这时,屋外传来吊梢眼丫头的呼喝声:“盈彩!干嘛呢!动作快些,大家都等着呢!”
小丫头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不敢应声。
“原来你是盈彩,苏盈彩?苏管事的女儿?”安澜想起来了,江妍曾提过一嘴,但她当时急着离开王府,没认真听。
她问:“具体哪两个字?”
小丫头哆嗦着回道:“福盈满门的盈,喝彩的彩。”
“可读过什么书?”
“只读过《千字文》、《女德》、《女戒》,还知道一些食材的名字。”
安澜将一叠糕点往前推了推,道:“起来吧,我不喜欢吃带豆沙的东西,这碟玫瑰豆沙糕给你吃了吧。”
大约是安澜一直很和顺,让小丫头的害怕少了许多,她大着胆子抬头瞧了瞧安澜,见她脸上带着一点笑意,这才站了起来,却不敢碰那盘点心。
屋外,众人等得着急了,吊梢眼的丫头便走进来想要催促,谁知东稍间没人,一转身,就见盈彩站在安澜身旁,而安澜正笑着与她说话。
先前才说过两句坏话,吊梢眼的丫头心里也有些虚,不过想到自己跟玉明的交情,又不禁挺起了腰杆子,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西稍间,笑着道:“姑娘醒了?”
安澜没说话,盈彩低着头不敢说话,屋里一片寂静。
吊梢眼丫头心中有些不满,却也不敢表达,正琢磨着用什么借口离开时,就听的安澜道:“我饿了。”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让吊梢眼丫头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不知骂了几轮,但面色依旧含着笑:“姑娘,这太阳还没落,吃晚饭还早了些……”
“我饿了。”安澜打断她的话。
吊梢眼丫头抿了抿唇,心中有些恼火:“姑娘,镇国公府没有酉时初开火的规矩。”
安澜对盈彩说:“你去跟大厨房说,我饿了,看有没有什么剩下的饭菜,我荤素不忌。”
盈彩不明所以,觉得三姑娘怎么能吃剩饭剩菜呢,就算大厨房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这么干啊,被大夫人知道了定不会轻饶的。但面色还是恭顺的应了,往外去。
谁知与吊梢眼丫头擦肩而过时,被对方伸出脚绊了一下,直接趴在了地上,磕得膝盖疼、手腕也疼。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院子里人的注意,众人纷纷来瞧,便与安澜对了正着。
所有人都慌了一下,不知三姑娘何时醒的,她们在院子里的话她听到没听到。
要说胆大,这群人里也就吊梢眼的丫头胆子大,其他人在安澜面前还是老老实实的,只是不知何时,吊梢眼的丫头攀上了三房乔小娘身边得力的玉明,就尾巴翘上了天,谁也不看在眼里。
这府里啊,主子多,奴仆也多,一个小院子就十来个人,各位夫人的正院得三四十人,这还不带各院小厨房、大厨房、前院门廊上的、后院门廊上的、负责花鸟的、采买的、修缮的、洒扫的、看门的……等等。
主子也不会每一个都认识,全凭各房各院的管事在管,除了主子身边得力的,其余人的去留皆由管事的做主。因而有不少三、四等的丫头、仆妇、小厮都不巴结主家,反而巴结着管事的。
玉明便是乔小娘身边的管事的,更是乔小娘的亲戚,说客不算客,做奴却不是奴,而吊梢眼丫头就是那个想要巴结她的人。
众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认错还是当做一无所知。
正当众人僵持时,一个小丫头从院外跑了进来,瞧见院子里乱糟糟的也没人,都在正屋外间站着,赶忙喊道:“都干什么呢!大姑娘和二公子来瞧三姑娘了!”
这一句话,宛若惊雷,纵然是吊梢眼丫头也慌了一下,顾不上安澜这头,言辞狠厉地指挥着其他人收拾东西,照旧先藏到厨房的炉灶里去。
安澜冷眼瞧着,让盈彩起来。
江妍和江辰的脚步很快,这边刚收拾完,竹棚没来得及拆,那头就已经跨进了院子里。江妍瞥了一眼院子里搭着的竹棚,又瞧了一眼残留着水渍的桌子,没说话。
而江辰是看不到这些的,只往外间的桌子旁一坐,等着人上茶。
江妍先进了碧纱橱,瞧见被屏风遮了大半的床上还乱着,心中一动,问道:“可是院子里的人怠慢了?”
她对这府上下人的一些小心思还是挺清楚的,以往她待字闺中时,常来这院子里与安澜玩儿,这群人便是有轻慢的心思也不敢这么做。可自从她出嫁,安澜也不怎么在府上住之后,院子里有些人的心就大了。
安澜对这些人的轻慢并不在意,只道:“府上的人谁不想往上爬,好挣得多一些?我这院子大部分时间都荒着,没主家,下头的这些人也就没有出头的日子,有怨言很正常。”
江妍笑了笑:“是你大度不计较。”
坐在外间的江辰冷笑一声,将杯子重重地磕在桌子上:“领着府上的月银就得伺候好主子,甭管主子是谁,在不在府上,既然卖身给了镇国公府就得老老实实,我也不常在府,可院子里谁敢偷奸耍滑?你就是太好性,才让这群人蹬鼻子上脸!”
言辞激烈,让想要柔声与江辰说两句话的玉明忍不住身子一抖。
安澜瞧见,低笑了一声:“你说话这么大声做什么?瞧给你家玉明吓得。”
听见‘你家’这两个字,江妍和江辰同时蹙眉。江妍心电急转,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而江辰还傻咧咧的解释:“她不是我院子里的,虽然也是玉字头,但我院子里可没丫头,只有云婶子她们几个厨娘。”
玉明脸色一白。
安澜故作疑惑道:“她不是要嫁与你做妾么?府上都传遍了,怎么你竟不知?”
江辰脑子一懵,陡然看向方才给他倒茶的丫头,眸光中满是狠戾与怒火。玉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江辰掐着脖子拖到了屋外,一把甩到了院子里。
“我平生最烦拎不清自己,在外胡乱嚼舌根的人!别说自己无辜什么的,若是你真无辜,便不会任由这样的流言传出去,就算不敢去告诉兰印,也早该与母亲院子里的常嬷嬷说清楚才是!”
玉明被摔得肚子生疼,直掉眼泪,却不敢叫屈。
她并不是有心想要攀高枝,只是退无可退,只剩下这一条路,虽得了乔小娘的保证,但心里一直打鼓,知道只要正屋大夫人不应,她是不可能嫁的过去的。
一开始,她也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可众人的恭维声逐渐腐蚀了她的心智,她开始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享受这种高高在上、高人一等的快活。
三姑娘喜静,一年也住不了几日,没人会来这里,她便有些放肆,谁知刚说两日大话,三姑娘就被抬着进来了,她心怀侥幸,却没想到三姑娘一醒就将这些话听了个正着。
真真是应了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捂着自己的肚子,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此番被大姑娘正撞见,定然会被逐出府去,乔小娘乐得此事发生,自然不会阻拦,而自己,怀着孕回到家里,也只有死这一条路可走了。
她该怎么办?谁来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