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影录》花酒温茶

6、倩女离魂

　　窗前摆着细卷竹帘，透出一片温柔的气息。窗棂下摆着的茶盏，里面茶烟袅袅，碧色的茶水轻轻托起片片茶叶，打着旋儿飘到杯口，又如同羞涩的少女一般沉到杯底。
　　安静如闺中少女，满腹心事无人问询。
　　“这个是玉上樱小姐托我带给你的。”钟揽司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玉佩，色泽沉淀在下端，一半莹白一半深青，竹梅双喜图案。
　　雪衣伸手接过了这个玉佩，凝视上面的竹梅图案：“这个玉佩……好漂亮。”
　　“对了，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想起在西郊院子里的事，钟揽司不由担心，“还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手中握着玉佩，雪衣却是站起来对他摇摇头：“没有事了，母亲大人给我炖了鸡汤，喝过之后就感觉好多了。”
　　钟揽司看着她明显多了一点血色的脸，这才放心舒一口气：“那我也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嗯，”雪衣温柔地答应他，“我知道了。”
　　“还有，”走到门边的钟揽司突然又回过头来，叮嘱她：“今天晚上睡觉记得关好门窗，如果你再着凉就不好了。”
　　“我知道了。”雪衣有些好笑，不过还是乖巧地答应他。果然揽司就是太过于担心她了，其实她也没有差到那个地步。看揽司的架势，好像她是冰雕的娃娃，完全碰不得外界。
　　钟揽司看着她的样子，依依不舍。凝视了她好久，才转身离去。

　　周围是什么地方？这里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来过？
　　一片大雾，依稀可以分辨出周围是参天的树木，乌楞楞如同鬼影，地上是一地的地衣青苔，这是湿气长期笼罩的馈赠。雪衣的头上沁出了汗水——走不出去！这里没有办法走出去！
　　“陶然……这里好可怕……”蓦然，一个女孩子软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什么？这里有人，而且还是小女孩？
　　这个时候，在有如鬼打墙一般的地方听到小女孩的声音，是非常可怕的。而且，她的记忆力还没有差到那个地步。陶然……这不是白天那个女人喊的名字么？
　　她惊慌地四处寻找出声的小女孩，却意外地看到了一星半点的火光。那不是火折子么？这里有人？
　　“可恶！火折子要燃完了！”声音只是一个小男孩，然而带着说不出的沉稳。
　　此刻，雪衣才真正看清了那两个小孩——小女孩眉目如画，虽然还只是七八岁的一个小姑娘，却已经从眉目中看出她将来的倾国倾城，似乎最美的五官都被上天一一赐予她。她此刻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害怕地打量四方，手还紧紧挽着身边小男孩的手臂。那个小男孩，年幼的脸上却是少见的稳重，眉目间是难得的沉着，虽然也是很害怕，但是和那种一碰到可怕情形就放生大哭的小孩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那怎么办？”小女孩的声音颤颤巍巍，似乎恐惧到极点，“陶然……怎么办？”
　　陶然？怎么可能只是这个小男孩？
　　“不要着急。”年幼的陶然努力让自己冷静，“小宛，你等一下，我还有半截蜡烛，用这我给你做个灯笼，你提着下山去……看着蜡烛快烧完了就把蜡油涂到一根粗木枝上，接着点燃，一定要回到家里去！”
　　什么？！他把这个女孩叫小宛！怎么会这样？！
　　雪衣此刻只想到第一次和玉上樱交谈的情景
　　琉璃翡翠灯架上罩着绸制灯罩的灯一闪一闪，环顾四周的华美的装饰，她微微有些痴迷。只听到玉上樱软软柔柔的声音：“不用叫我玉上樱了，叫我小宛就好。”
　　她的女儿妆流光溢彩，翠雀金翘玉搔头，一身华贵。满身的珠光映得她的脸更加美丽。很少有人敢戴镶有超过七颗东珠的玳瑁扁方，因为如果没有那么高贵的气质只有可能被人误认为虚荣又庸俗的的女人，然而玉上樱不，凭借一身优雅戴着镶有九颗东珠的扁方，熠熠的珠光与她雪白光洁的肌肤相应。果然是美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说起自己昔日的闺名，她轻轻地低头，如同水莲花因为娇羞而垂首，然而眼底的寂寥与落寞还是被她一览无余。
　　当时她还只道玉上樱感怀自己的身世，明明是绝代佳人，却流落烟花巷。虽然，她无疑是最绚丽的也是最寂寞的那一朵烟花。
　　自那个时候她就知道，闺中少女玉小宛现在是花魁玉上樱，玉上樱也曾经是玉小宛。
　　可是现在为什么听幼年的陶然叫起“小宛”这个名字？难道说……难道说日里自己的怪异行为全部都是玉上樱做的事？为什么她的灵魂会与花魁的灵魂有过瞬间的重合？
　　怎……怎么会？
　　雪衣完完全全愣住，如同被电击。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小孩，看着童年的小宛哭着捧着陶然做的灯笼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灯笼可以适当地放大光亮照的范围，对于一个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幼年的陶然，深切地爱着玉小宛，爱到可以把唯一的灯笼交给她。
　　那种爱，如同初春的第一场白雪，干净得不沾染一星半点的瑕疵。
　　可是她呢？月城雪衣，她完全与这件事无关，为什么会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出现在玉小宛与陶然的童年世界中。
　　对于自己白天的疯狂一舞，对着揽司喊陶然的名字，苍白的脸色……自己难道成为了《倩女离魂》中的倩娘？灵魂脱离□□来完成小宛对陶然的追随，陶然对小宛的呵护？
　　可正是暮秋天道，尽收拾心事上眉捎，镜台儿何曾览照，绣针儿不待拈着。常恨夜坐窗前烛影昏，一任晚妆楼上月儿高。俺本是乘鸾艳质，他须有中雀丰标。苦被煞尊堂间阻，争把俺情义轻抛。空误了幽期密约，虚过了月夕花朝。无缘配合，有分煎熬。情默默难解自无聊，病恹恹则怕娘知道。窥之远天宽地窄，染之重梦断魂劳。
　　可是她根本就不知道陶然和玉小宛的过去，为什么也会离魂来等待他们的故事？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可以问谁？
　　玉小宛？不，不行。玉小宛根本也不知道这件事，甚至完全不认识她，如果她这样去问，说不定还会吓到玉小宛。
　　“揽司……”终于感到孤独和无助，雪衣抱着双膝蹲下来，眼泪流淌如同小河，“揽司……你在哪里？”
　　倩娘离魂至少还有王生的夫妻相伴，伉俪相随。而她呢？只是莫名其妙地来到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地方，当一个莫名其妙的旁观者。
　　“陶然！”蓦然，山后的叫喊声让她和靠在树上的陶然精神一振，山的那头，火光掀天。是玉小宛！她带着父母救兵来了！
　　看着玉小宛冲过来，雪衣本能地想要避开，看到这一对孩子终于安全，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可是——来不及她躲开，玉小宛就直直冲过来，了当地穿过了她的身体！
　　雪衣蓦然呆住，大人们也对她熟视无睹，跑到陶然身边嘘寒问暖，空留下她呆在原地。
　　果真……果真是灵魂，一点实体也没有。这样，天亮以后自己应该会灰飞烟灭吧……故事上说，灵魂飘荡在世间，是靠着自身的情感的。那么自己的灵魂，没有极致的爱，也没有极致的恨，甚至没有执着，很快就会消散吧……
　　从震惊中解脱过来的雪衣不由微微苦笑，然而，场景的很快变化又让她更加震惊。
　　这是一间好普通的院子，屋内有一棵柚子树，小小的青涩的柚子隐匿在叶子间。这是三峡一带人家的传统，谁家生了女儿就种一棵柚子树。这一家只有一棵柚子树，说明这一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
　　在柚子树粗糙的枝干边，玉小宛出落得更加美丽，涟涟的泪珠使她的明眸更加楚楚动人。
　　她的旁边，陶然轻轻地把一个物件放到她的手上。
　　雪衣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尤其是当她看见那个物件是什么的时候。
　　一枚小小的玉佩，带着竹梅双喜图案，静静地躺在玉小宛的手心。
　　这个玉佩……这个玉佩……
　　“这个是玉上樱小姐托我带给你的。”钟揽司临睡时交给她的玉佩，上面是一样的竹梅双喜图案，一模一样……如果说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这个玉佩没有那么古老，翠色还没有沉淀，莹白和浅碧交错，只是一块很普通的玉佩。
　　玉养人，人养玉。再好的玉缺了“人气”，也是璞玉，也是需要用人来养的。
　　“小宛，别担心，十年之后，十年之后我就回来娶你。以这个玉佩为信。”陶然向小宛保证， “等我回来，一定等我回来。我要你跳舞给我看。”
　　她的手中，还握着一个灯笼，粗糙的木质，简陋的做法——这个灯笼，是他们在荒山之行时，他送给她的灯笼。当时，送给他的不仅是灯笼，而且是他的生命，用他的生命换取她的平安。
　　“这个灯笼，给你。如果你想我了，就点上蜡烛，看着它……它的火焰的舞蹈就是我在跳舞。”
　　玉小宛泪眼朦胧，轻轻吐字：“我等你回来，十年之后，我等你回来娶我。”
　　这个时候的他们，已经大了一两岁，面对着可能是一辈子的分离，对着他们年幼的纯洁无暇的爱情，保证。这是终生的保证，作保的，是他们见证过他们在荒山勇气的灯笼以及那一枚竹梅双喜的玉佩。

　　“雪衣！雪衣！”耳畔蓦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似乎是一个颇为温柔的女声和一个焦急中也不失温和的少年的声音，“雪衣，没事吧？！”
　　“揽司，怎么办？雪衣这是怎么了？”那个女声似乎带上了哭音，焦急又难掩关怀，“今天早上就开始发烧，然后就一病不起了……揽司，雪衣她怎么样了？”
　　“母亲大人……”雪衣蓦然认出是谁的声音，眼睛立刻湿润了，“母亲大人……居然自己让母亲大人都担心了……”
　　“您不要着急，能不能先帮忙熬一碗参汤？”钟揽司虽然也很焦急，不过还是听得出来他的沉稳，“脸色惨白……这不是发高烧的迹象。反而像是体虚……”
　　“揽司……”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雪衣在这个院子里突然爆发出哭声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揽司，我要回去！”
　　这个院子是这般陌生，她不要再待下去！她要回去，回到母亲大人和揽司身边去！
　　“放我回去！我要回去！”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突然喷发，雪衣噙着泪水大叫起来：“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把我带来这个地方？我要回去！你们听见没有？”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周围的场景在不断变化，两个布景重叠在一起……脑袋瞬间就，迷糊了……什么也开不清楚。
　　“你，你的灵魂和我的重合了……”隐约有人在她耳畔缓缓说道，那个声音格外清冷，“我的……后世们……”
　　“什么？什么东西？”雪衣挣扎着叫喊，然而那个声音不再响起。眼前一幕幕景色飞快飞过。白衣少女解下披风露出弓箭，一箭射向周围泛青的烟霭；蓝色宫廷华服的女子只身一人站在空荡荡的神殿上，坚毅的水蓝色眼眸中满含毅力与勇气；还有就是玉小宛，脱下少女衣装换上艺妓的舞衣……
　　最后，她居然看到自己。自己穿着普通的少女和服，深蓝色的衣服更显得她憔悴，坐在木屋子的横栏上，院子里是盛开的樱花……
　　什么？这是什么？
　　蓦然，口中一阵冰凉，雪衣的眼眸睁大，仿佛一直往下掉，那些画面就这样飞快流逝，她再也支持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总算把污血逼出了。”说话的却是另一个声音，活泼可爱带着张扬,此刻，是松了一口气的淡然。
　　“你是……”从床上起来的雪衣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那个少女，看着那双樱花色的眼眸，“小樱！”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过年……好了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