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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魁阁断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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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窗外是一口方池,屏风如同影壁,遮住了全部风光。
府隐早解了外裳,坐入水中阖目,见他在窗前犹豫不决,复又睁眼,“怎么了?”
邬筠揪着衣摆,有些不安。
“师姐想做什么?”
夕阳沉了,屏风上的金光也晦淡起来。
府隐端起发尾敲了下水面,冷冷地说,“门开着呢”。
被嘲了这一句,邬筠才小心翼翼地拿脚尖点一下水,他刚想说,热的,突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入水中,水下立时有东西缠裹住他的腰,湿滑、强韧,邬筠难以摆脱,头皮发麻,定睛一看竟是幻化着诡异形态的头发,接着是手、踝,将他捆得连臂带身,拖到府隐面前跪好。
邬筠的境陡然扩张,下一息被更坚实、更料峭的境挺进,府隐支着脑袋俯视他,像不知道谁造就了他的窘样,半晌嗤笑一声,命令他,“把我头发剪了。”
邬筠立马柔顺地捞起一把头发,乖巧道,“师姐想要什么样子。”
“随便。”府隐神情变得倦倦的,半息后竟然闭了眼,像看厌了他。
邬筠以指为剪,水中碎发浮沉,飘散如烟,他一时听不到呼吸,大胆想着,府隐还活着吗?下一息两道人声远远传来,小草灵一个机灵循入水中,突然颈上一股大力,他已被提到府隐身边,触到淡淡寒气,邬筠一口气没提上来——
一道回荡在空旷空间的喘息,两人刚进门听到的就是这个,看到的是屏风上交错的人影。
邬筠羞愤地眼睛都红了,他没注意到屏风,不想师姐有这样的花样,仅仅相依便仿佛做了夫妻一般,忙不迭地想离开,反倒是府隐不慌不忙地捂住他的嘴,水珠从她细直冰凉的指缝渗入邬筠的唇,“谁?”
外面有人迟疑,“你在里面藏了人?”
邬筠心中惊骇,是大师兄卫茅!小草灵越发慌张,听大师兄不近人情惯了,多了人味反倒让人不适,大师兄怎么满满的试探和失望呢?!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府隐将他松开,撩出一点水声,“几年过去了,变心了很正常。”
这便令邬筠轻易联想到大师兄不近女色,怪道说不认识她,原来是怨侣。
卫茅试探,“是邬筠?”
“你叫错了名字,他会生气的。”府隐挑起一缕头发递到邬筠手中,“如果没猜错,你的小师弟应该在学室休息才对。”
这话说得轻巧,听得邬筠埋头拼命修剪湿哒哒的头发,一时两面只闻落发之音。
府隐手一抬,便解了对面的禁制,“这位又找我什么事?”
“唔唔……”少女狠踢了卫茅一脚,“府隐师姐你出关啦!棠书很想你呢!!还记得我吗?”
邬筠手一顿。
自从两年前认识,他可没听棠书这样欢欣过。师妹在学宫最年幼,是个能捅天的妙人,外人看在卫茅这个很有实力的大师兄面子上从不找她麻烦,但小师妹并不很快乐,为着一桩陈年宿仇和无法回报的恩人。
他听棠书粗略说过自己为什么同意被卫茅捡到学宫,还以为这位恩人是死了,没有多问。可怎么都认识师姐呢?邬筠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
当年棠书蹲在花田前神情落寞,再到不情不愿跟着卫茅出现在他床前,至今也只有三岁,如果不算当年被莫名其妙的飞剑差点削死,化形只昙花一现的话!
邬筠剪子不停,不敢把将他囚禁在此还差点把自己捅成师兄情敌的可怕师姐和棠书的恩人联系在一起。
虽然置身偌大的学宫,师姐的外表也像坏蛋那样出众,虽然她有天工细琢的形容以及漫不经心的眉眼,但邬筠看到的是无可窥伺的机心。
即便棠书在等待她的回答,且为之等待数年,她仍无所谓地发呆,埋入水中淌了满池的乌发游动着,连同纯黑的中衣,在银纱月光下真似万年蛇妖,身着青衣的他被包裹着,好像摇摇欲坠的小小池塘。
下一息,出神的手剪下哗啦啦一把头发,方池变墨海,只剩下了他腰间孤零零的一束。
咕咚——
连空气都空落落起来,府隐撩起头发,像是反应了一会儿,不解地望向大汗淋漓的小草灵。
棠书嘟囔,“这又是什么声音。”
卫茅再度沉默,终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邬筠再一次崩溃了,棠书奇怪道,“卫茅,你被人打了?”
“……按规矩你该叫我一声主事。”
府隐打断了荒谬的对话,“棠书——我不认识你。”
气氛一下冷却,少女声音失落,“府隐师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府隐淡淡地回,“没必要每件事都记着。”
邬筠替棠书心酸,然后咔嚓剪下自己的头发,面不改色地拂过师姐的后颈,收拢所有,将自己的头发一根根接上去。
淡淡的青草汁味儿缭绕在两人之间。
卫茅心情复杂,“当年是我中了血咒,如今血咒已解,你也醒了,障碍没有了,你却跟别人在一起?”
邬筠惊讶——师姐当年爱而不得,大师兄如今幡然醒悟,师姐却不爱了?
“卫茅,你升职未免太快,明明之前还是同窗。”
邬筠明白了,师兄升职了,师姐没有,师姐嫉妒,但还是爱的,不过以他为棋,而师兄出声挽留,不是爱是什么?
“只是代理”,卫茅语气不自然地放低,“王学究家中有事,让我代行职责罢了,你出关之后有什么打算?”
府隐在池中走动,任由邬筠在身后亦步亦趋,“我在这里待得够久了,在回溯洄道之前,要去人间了结一桩事。”
邬筠没听过这门派,棠书急了,“府隐师姐!我跟你一起走!”
府隐停下不语,邬筠则在黑发满池的波流中维持平衡,下一息咬着牙仍倾倒了,磕在府隐肩头,咔——一声熟悉的脆响,水面晃荡,回声低幽。
邬筠闭眼,不用境说,他与师姐可真太不合了。
“唔……”
卫茅一把捂住棠书,道明目的,“受掌门之托,你、棠书、我要为邬筠师弟归家护行。”
歪靠在府隐肩头的邬筠恐惧地睁大双眼,你们两个痴男怨女为什么都要利用我来挽留彼此!
“我不认识这个人”,府隐奇异道,“一个别派子弟,为什么要我来为他劳心?”
师姐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邬筠来不及暗喜,大师兄已经接上,“邬筠师弟要回家成婚,你不愿退让,送行一段权当贺礼如何?你闭关是为疗伤,说是护行,掌门也是希望大家路上能多照应你,离开全凭你的意思,不耽误你的行程。”
小草灵听得心惊胆战,亲爱的大师兄,我们的同门之情呢?
“我要去的地方连半程都不到。”
“一切随你方便,你不用担卫护邬筠师弟之责,待到了溯洄道,由我和棠书陪师弟回家。”卫茅仍在坚持。
府隐无声启口,“要不要答应?”
邬筠欲哭无泪,师兄你怎么不绕过屏风来劝呢,你看到师姐玩弄我就会立马失去你的天真,她可是残忍无情大魔王啊!
府隐淡淡一笑,想来很享受被争取的过程,邬筠则已闭眼,他心已如死灰。
“什么时候?”
“明天一起走。”
“可以。”
“不要反悔,府隐。晨起之前,学宫海门。”
话完,窗外光影已逝。
境在月下发出淡淡的辉光,府隐不紧不慢地将头发修剪了一遍,邬筠的束缚被作为最后的考虑放弃,小草灵站起来了,他热泪盈眶心乱如麻,最终选择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师姐,他们回去了没找到我怎么办?”
府隐吹灭火折,看他一眼,突然微微一笑,“你挺关心这个。”
邬筠安静如鸡,转而哀悼在师兄师姐爱得死去活来的将来,时不时会被当作猫狗玩弄的自己,忽然身上一凉,水哗哗啦地淋了他一身。
师姐正面无表情地拧着头发,那力道能捏碎脑袋。
邬筠无所适从,突然灵犀一闪,将自己的乌木簪子解下,斜塞进她掌心,“师姐要不试——”
他整个人晃了一下,魁阁突然在眼前旋转起来,有声音由远及近地化为实质,蛮横地闯入两人之间,邬筠被迫后退,一息之后,毛骨悚然。
这是卫茅和棠书的声音,他们在同时说话,说得越来越快,最后成了一串杂音,流成了一条河,将屏风、木椅、烛台、方池卷了进去,一切的一切都在远离,在消失,在变得像一张古黄的花笺,邬筠想问师姐发生什么了,但初升的月亮开始落山,夕阳重新升起,冲下山的冰河原道归来,雪花开始落下,魁阁在消失,花田在盛开,他甚至看到了自己,一个虚影。
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师姐立于烛火之下,正在不紧不慢地挽着发式,将咬着的簪子缓缓插.进发里。
邬筠下意识朝府隐伸出手,到一半反应过来,连忙收回——
残阳夕照进房间,他的手心摆着一盏烛台。
邬筠猛地一抖,犹在梦中,他去拿铜镜,棠书冲了进来,“邬筠!山上刚刚冲下来一条冰河,卫茅说府隐师姐醒了,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大恩人!我们仨一起去,走吧!”
邬筠出神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不要……我害怕。”
少女睁大眼,“有什么好害怕的?!府隐师姐外冷内热,心善得很,你俩没见过,不去认识一下?对了!你不是要回家,卫茅说要请她一起送你回去,走吧!”
好大一碗迷魂汤,邬筠懵懵地想,突然指尖一冰,碰到了他的玉壶,圆满光整,哪有什么裂痕,桌上还摆着一根簪子,他刚刚解下交给师姐的那支。
邬筠不禁担忧起大师兄来。
*
魁阁冷寂,轩窗紧闭,没有点灯。
府隐曲腿横躺在海棠木椅里,膝弯下是柔滑的扶手,她轻轻荡着腿,一手将头发握住,一寸寸往下捋,那短得出奇的头发竟如春草萌芽,一节节生长出来。
大红囍帖躺在冰面上,她漫不经心地点脚踩住,扯破,几个字漏了出来:
佳音静候,万望莅临。
名姓一栏,空空如也。
空旷的魁阁中,方池的一轮圆月骤然破碎,浮出的一滩刺眼红水也随即给人挥袖打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