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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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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腿伤后,闻约就仰赖乔郁舒载他去图书馆。
天色蒙灰,一对轮子在校园里风驰电掣,五楼半暂时不能冒险,乔郁舒转向一楼的二十四小时自习室,闻约说要预约,乔郁舒:“那怎么了?”
两个生面孔占了位子,有同学过来讲理,见帅哥旁边的女生手边放着两个拐,也就罢了。
帅哥虽美脚却残了,幸得女友随身照顾不弃,怪励志的。
临到八点开馆两人就撤,前后腾挪,闻约愣是没让蒲扬知道自己脚伤了。
一出四楼的电梯,乔郁舒就会像个陌生人丢下他,轻易拾级离开。
那两周的攀登里,闻约总是想起郁舒在校医院说的那句,“帮他开张请假条吧。”
那些急需他补足学分的课水而无用,大好时光被一张请假条打包奉上,毕竟没有老师会苛求一个男瘸子爬着来上课。
他被安排了,没有被征求意见,乔郁舒是暴政女王,一言堂意外拓宽了他的自由边界。
老师能不知道自己的课水吗?请假能有什么心理障碍?两周对他们而言,也只需要批准两次而已。
课堂上的煎熬轻微刺痛。
那些日子蒲扬跟林芊雨约饭,闻约跟乔郁舒出现在小餐馆,她点了好些一看就知道不符合她口味的东西,辣、醋、油炸鸡腿,他的脚恢复了大半,拐杖已不随身携带,坐在后座问她,“学这些课对你来说是不是很简单?”
乔郁舒车开得稳健,“学那些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只记得老师讲的八卦了,分数拿得高也没用啊,简历上自我介绍写不了班级第一,写班级排名前1%不就好了?再不行就写专业排名前1%。”
“可你是第一啊。”
乔郁舒可以这样否定她的过去吗?
“那有什么用,再重来,我绝对不这么努力了。”
“……”
“我在你身边,真的让你很压抑?”
闻约抓紧身前的扶手,“我没处理好自己的问题,不能把压力怪到你身上,对不起。”
郁舒“嗯”了一声,随意道,“我现在已经不是第一了。”
闻约一愣,奇异的心绪银线般翻滚入海,倏而不见。
“你现在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也许?……我不知道。”
前方有辆摩托车逆行着冲过来,引擎改装过了,郁舒紧急避让,刚好擦过一辆从停车位驶出的车,留下一小道划痕,郁舒回头去看,闻约也是。
车窗摇下,一个戴无框眼镜的中年大叔笑眯眯地跟闻约打招呼,“好久不见,闻同学又变帅了。”
闻约呆了半秒,迅速从后座站起来,像是要热情攀谈,却隔着车门按住那道划痕,“好久没见到老师了。”
“没受伤吧?刚刚差点碰到你们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叔和善地瞧了郁舒一眼,她点了点头,然后皱眉。
“老师,我们要去上课了,就先走了。”
男人朝两人挥手,在车里感慨了几分钟,给手机那头发语音,“闻约今天看到我紧张得都跛行了你知道伐。”
男生往后摆手来回间恰好挡住太阳,后视镜被他搞得一闪一闪的,乔郁舒终于忍不住道,“我感觉你腰要断了。”
闻约赶紧回正,“那是我的高中老师。”
她评价,“……有点谄媚。”
这个词他可真当不起,“没有吧?!”
“现在没有了,刚刚感觉装装的。”
“我们把人家车刮了呀。”
乔郁舒掐了刹车,像才反应过来,“我们刚刚为什么不赔人钱?”
闻约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调转车头,“我们回去。”
“别!”闻约轻轻扯了下郁舒的裙带,心突然快得震耳欲聋,一阵风刮起她平直安放的腿上的开叉裙片,绚目的白闪过,几乎将他刺瞎,便赶紧把目光转开,却回忆起跟她裙子的渊源。
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的腿还能正常行走、躲避,他上楼去接受知识的洗礼,转角遇到她,步子照例又快又急,他眼见她下台阶踩到低下来的裙面,看着是要直接冲到墙上,他本来可以躲避,平台上也有别人,但没有,至少是装模作样地去接,畏怯的,手肘曲起来,他不能保证接住她,像突然发现她跌下来,结果还真给他接到了,乔郁舒像颗子弹,猛地把他撞到墙上,仅仅半秒之后,她像没事人一样从他脚上下来,说了一句“谢谢”,仍旧步履匆匆地走了。
往事不堪回首。他走路也只匆匆略过人脸,想的是不要撞到人跟前去,当时危急,知道会握住对方的手甚至是整个人,是以连眼睛都没敢看,只记得那条散布着香灰烬似的黑底半身裙。
于闻约而言,除了不可抗力的泥石流、洪水等不可抗力因素,他想不到会再在线下认识谁了,能允许他好好端看,让他单方面记住的,已经是认识了。
现在这条裙子就被当事人穿着,在他眼底垂立,风起,裙尾像热带鱼在水中灵巧地回转尾巴。
没想到就是她,没想到认识在很久之前,第二次,冥冥之中似有昭告。
“闻约,你在听我说话吗?”她在车上回头,发尖在微弱的太阳下印出几道光轮。
“……我有老师的微信,我跟他讲,看他要多少钱。”
“他不会敲诈吧?”
“……他不是这样的人。”
“哦。”
……
他们回到了500室。闻约的教辅当时是郁舒一脸无情地抱回的,并不虚弱但走不了的路的他在原位像个赌气跑回娘家又被赶回来的小媳妇,等说了柜子的事,乔郁舒一脸怀疑地端了三样东西进来。
“这伞是贾芝芝送我的?”
正确答案怎么会是这个,“图书馆无主的伞很多,前几天清理,有个老师给了我一把。”
“像是你会有的运气。”
原来,送人东西也不是很困难嘛。
一切如故,除了书墙矮了,新挂的竹帘没被取下,仍旧悬挂在上空,每天早上,乔郁舒一扯帘子旁的系带,寿司席弹跳到二人面前,像一把危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隔着乔郁舒的芥蒂,闻约小心地观望她。
竹篾条间隔不太密,微尘在空中漂浮,她一动不动,神情专注地像在看他,可闻约每次唯唯诺诺把眼珠子转过去都发现没有,人家正经着呢——乔郁舒怎么不看他?不是……他很想知道乔郁舒装它是为了什么,这东西很影响注意力,他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的长相太不顺眼。
大抵如此,他想,大抵如此。
和好了,但更不熟了。
事情迎来转机的那天,闻约碰到了一只兔子。
一只活的、毛皮浅棕的侏儒兔,但大,自顾自地在电梯门口跳来跳去,像地球宕机才会出现的bug,明净的花岗岩瓷砖上,闻约一步三回头,电梯门开了,他终于忍不住招了下手,那兔子蹦跳过来,在原地立起,小耳朵尖抵到他手上,像等着他抓。
数字一个个往上跳,他小心地拢住黑眼睛兔子的两只毛绒耳朵,另一只手把它托了起来。大家玩得好花啊,之前他看到有人背猫包来图书馆,他也很想把家里的那只给背来,隔会儿打开书包就能摸到活的小东西也太幸福了,但学校不适合养猫,不管是环境还是校规。
兔子静静地跟他对视,没来由地,那个名字蹦了出来——
“乔郁舒?”
叮——门开了,闻约一把把兔子捧到胸前,就算是管理员最好也是老花眼……恋物癖是这样的,无时不刻揣着些喜爱的东西。
兔子任他摆弄,配合得一动不动。
站在电梯外的,是上一秒他念出口的那个人。
乔郁舒眼神轻飘飘地拂过他的手,那只兔子在闻约手里突得跳了下,没有消失。
三个同属一个时空的人外加动物爬楼梯,乔郁舒不时瞧一眼他捧着的东西,“好可爱。”
闻约感慨,乔郁舒你如果能用更富有感情的语气来朗诵这句话,可信度能提高十倍。
带兔子偷渡进五楼半是门技术活,兔子被郁舒拿着,她两手刚把住耳朵和腿,人家就挣扎起来,闻约赶紧说,“轻一点,太用力了。”
他见识过她的力气。
郁舒便稍微放松一点,拎着兔子投进了闻约敞开的书包,尖尖耳朵过了会儿才直立还原,闻约碰了碰兔子的鼻子,嗯,还有呼吸。
这东西在500室倒也识趣,两腿纵跨五五线,背着乔郁舒对着闻约不时搓一下鼻子,两只耳朵中间正好能放进竹帘,竹条在脑壳上层层叠叠,活像一只兔皇帝,闻约一会儿看看它,一会儿摸摸它。
巨兔撑起的空隙足以对面看见一切,等闻约发现乔郁舒真的在看他,伸出的手一滞,兔子不满地凑到他手里,他缩手,“你不喜欢?”
乔郁舒便滑到中央,伸手也要去摸。不想兔子一跃而起,帘幕合上,郁舒摸了个空,下一秒竹帘一晃,小毛团被一双手搂了个满怀,递给她,“请摸。”
郁舒便满心抚摸那兔子。
他问,“你喜欢小动物?”
郁舒回他,“一般。”
噢,真的假的?散漫的竹席散着木香,他心一横,“这个帘子挂在这儿,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了?”
哗,眼前豁然开朗。
乔郁舒一手挑起竹条,反问他,“你之前是不是生过病?”
闻约陡然慌张,跟被查了户口本一样,不明白眼前人迟钝,却能洞察他的秘密,“……你怎么知道?”
乔郁舒看他一眼,慢慢道,“你的呼吸声有点重。”
闻约:……………………“这么明显吗?”
他尽可能放松听自己的呼吸,没这么夸张吧?!虽然跟她比他确实可能像头牛在大喘气……不是乔郁舒你这么不经干扰的吗?!
乔郁舒倒觉得稀松平常,“不止你的,别人的我也能听见,不说话呼吸就会很明显,但你又不能不呼吸。”
如此体谅,闻约简直要磕头。
“挂帘子会好点吗?”
“会好一点,但这跟你没关系,我就是能听见,跟人在一起就会这样……”
闻约:ohmyga……怪不得听不见你呼吸,你是不想自己吵到自己啊!
她把兔子捧到耳边,“兔子的声音我也能听见,所以你不用介意,有个人在挺好的。”
闻约默默点头。
“啊……”郁舒低叫了声,兔子从她手里猛地纵跳回桌上,头也不回地跑到闻约手边。
“怎么了?”他起身,把抽绳一扯,整幅竹帘缩了回去。
视野很久不这么宽敞,他脚好了,乔郁舒每天到的比他早。
“它咬了我一口。”郁舒捏了下耳缘,又看手,“没流血。”
“让我看看。”
他身子前倾过桌子,郁舒别过去,露出一只莹白光致的耳朵。
闻约凑近了才想起忘了闭息,呼吸返到鼻边,心跳提速,立时想到郁舒先前讲的“滚”字乌龙,还有那一句。
我们千万要做朋友。
两个人的朋友都少得可怜,如果失去彼此,那可真是雪上加霜。
仰头入目的竹帘在风中浮动不休。
“……是不是另一边被咬了?没看到印子。”
乔郁舒随意转了另一边脸给他,边说,“强扭的瓜不甜,你看,它不喜欢我。”
闻约认真检查,边问她,“大峡谷那次,你第一次认识我吗?”
乔郁舒不动,“对啊,一直没认真记你长什么样子,虽然大概认识。”
“你记不住人脸?”
“嗯。”
他说,“每个人的天赋不同,你虽然记不住人脸,但会记得别人跟你说的话,也很厉害。”
乔郁舒耳朵一偏,毫不留情,“所以你是记得住人脸,也记得别人跟你说的每一句话的——天才?”
闻约干巴巴地总结,“我们两个相互嫉妒。”
再度提起这两个字,双方都挺心平气和,乔郁舒一锤定音,“就是这样。”
闻约偏头,又转回,“没有牙印,但要去打疫苗。”
“为什么?兔子咬人为什么要打?”
“它的嘴巴有很多细菌,就算是被人咬,也是要打疫苗的。”他认真地跟郁舒科普,女生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像让人心慌的照相机。
“……我们去打疫苗吧。”他退缩着坚持。
“不打会怎么样?”
“可能会死。”他强调,“这个疫苗一定要打。”
“等到发病了再打。”
“那时候就来不及了”,闻约把兔子装书包里背上,“我们走吧。”
到了楼下乔郁舒知道这兔子不是他的,拒绝闻约陪她去校医院。
“为什么?”闻约极其后悔刚刚没话找话多了一句话。
“不是你的兔子,你陪我去干什么?付钱吗?”
恭喜你猜对了。
他在前座,背上的书包被郁舒一颠,兔子在里头剧烈地蹦跶,“好可爱”,她重复这句话。
“你要养它吗?”
“它有主人的。”
“如果找不到呢?”
“没有想好。”
“那就是不养。”
“……”
“你要养它吗?”
郁舒隔着书包摸兔子,力道之大,闻约直觉那热乎乎的小生灵被她摸成了一张纸,自己与她实则没任何间隙,他僵着背听她说,“我才不养,我养不起,我们等会问问校医能不能给兔子打空气针吧。”
“……那是什么?!”
“我们初中化学老师说给兔子的血管里打一管空气针,它抽搐一下就会死。”
“……安乐死?”
“安乐死是什么东西?既然养不了它,这个办法不是挺好的。”
“可你刚刚还说它很可爱。”
“可爱怎么了?”乔郁舒的语气一如既往,一点也不懂他的脑回路。
“……会不会太残忍。”
“没有啊,哪里残忍了,你到时候给它找个坑埋一下,它下辈子会来找你报恩的。”
两个看似站在一个平面的人类,其实只要向对方走一步就会掉进一线天,这一线跟东非大裂谷那样深。
拗不过乔郁舒,最后狂犬疫苗费用竟然是AA,一人一个二百五,全科大夫把他们带到了狂犬疫苗的接种室,闻约听见郁舒问医生破伤风的潜伏期,医生说大概一周左右,等到了观察室,闻约问郁舒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小时候被生锈的针扎到过。”
“你当时没看医生吗?”
“我这不是活着吗?”她反问他。
闻约大为震撼,他在网上确实没找到几十年后再犯病的案例,但狂犬病潜伏期有两三年的,闻约掰手指算时间,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们在哪里。
乔郁舒摁着手臂从诊室出来,“真麻烦,还要再来两次。”
闻约假装什么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