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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王孙思且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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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冠上缀着金色的流苏,脖颈微微转动,那穗子就会跟着轻巧晃动,坠在光洁的额前,将眸中情绪尽皆挡去。
少年皇帝坐在高处,拇指摩挲过这玉座上精刻细雕的流云纹,它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王者的手,刻痕逐渐淡去,慢慢变得光滑。
少年再一次提醒自己坐直身体。
这不是梦境。
这是他的天下。
是上苍慰怜再一次赐予给他的天下。
内侍立在玉阶上,手持竹简垂眉敛目地候着。阶下按官品肃整立着永国的官员。为首的是全身笼着夺目光环的俊美青年。
“华国使者务必好好招待,唐清替朕转达口谕,就说朕过两日亲自去看他们。至于寂国的那两位……哼。”
没有人吭声。上位者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对两国使者的态度截然不同,几乎是有些刻意的。
“……不见也罢。”
“众位还有事上奏么?无事就都散了吧。”
年轻的丞相垂首向前跨出一步,朗声道:“臣有一事相求。”
少年皇帝明黄色的袍子下手捏了又捏,才沉声道:“若是为了大学士一事,就免了。”
一年前以谋逆之罪被满门抄斩的周念行大学士,不知怎么被新皇帝给惦记起来,硬是把死后罪名统统抹去,还赏赐了一块风水极好的地皮作为墓地。
“陛下似乎有些误会,微臣是恳请陛下将周大学士骸骨遣送回乡。”缙华微笑,风清月朗,“这大概也是大学士所乐见的。陛下心怀仁慈,对于谋逆之臣赦免其罪,这是天大的恩典。不过大学士非安苍人氏,微臣与他同朝多年,深知他久念故乡,还请陛下念在旧情,准了此求。”
新帝片刻后才道:“……朕准了。”
缙华弯腰从容施礼:“谢陛下。”
永国王宫别具一格,除去极尽心思布置的山石竹林,还引入了淙淙溪流,清澈细水环绕各殿。比起一般王宫的恢弘气势,更像是个精美的园林。可称道的是主殿前的一片丛林,左右不出三十丈,看着无比普通,进去后才得见其中奥妙。
那是在记载中早已失传的无觅阵。觅而不得,愈觅愈迷,第一次进去的人,不转悠几个时辰是定然出不来的。
——那当然是指阵主不曾加上抵御阵法的情况下。
不甚明朗的光线里走进两道身影。
明黄服饰的少年昂首走在前方,单薄的肩膀在那袍子下平稳挺直凛然不可犯。青色官服的青年落了两步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眼角下的泪痣艳如滴血。
“小风……”
少年冷声喝道:“放肆!”
“放肆?”缙华玩味地重复一遍,身形一动,已经挡在少年前,抓着瘦弱的手腕微微俯下身,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优雅唇间闪着危险的光芒,语气却是越发的温柔。
“尊贵的陛下,微臣逾越了么?”
小风神色不变,看都不看他一眼:“放手。”
缙华依言垂下手,向后退一步,而后单膝跪下,恭顺地等待着。
“丞相大人,请你务必谨记,你爬得再高,也不过是朕饲养的一只狗。”小风倨傲地扬起下巴,王冠高束,一绺流海从碎晃的穗子间露出来,染上耀眼的金色。
“狗生来就是为了服从主人的命令,朕最恨不长眼的恶犬胆大欺主,爱卿,管好你尖利的爪子和牙齿,在朕得到这个天下前,不要伤错了人。”
缙华安然抬眼,拱手洒然一笑。
“谨遵陛下圣意。”
“但是小风,你也要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周念行类似的事,我不想再看到第二件。否则……”
他明明谦恭跪着,形容却没有半点卑微,那点泪痣愈发鲜妍,低柔的声线发出的威胁之语鬼魅一般,另少年不自觉抖了抖。
“我知道!”小风被吓得几乎维持不住气势,急急道,“……我知道。”
马车行在安苍城郊偏僻的小道上。草叶尖端凝着露珠,细细碎碎的光亮。
墨惜音坐在车厢内,闭眼稍作休憩。身下颠簸,苏云素躺在对面被颠得很不舒服,又颇觉无聊,不由抱怨。
“小风在就好了,现在一点都不好玩。”
墨惜音睁开眼。
“云素好像对我很不满啊。”
“没有没有。就是闲着太无聊了嘛,宫主又只知道睡。……我都连着躺了好多天了,一路上连点有趣的事都没有,都快闷出病来了。”
“你还真是……”墨惜音无奈,“刚好了几日就这样有精神,干脆出去驾车吧。”
苏云素吐舌头:“才不要,我是病人。宫主你不要欺负病人。”
马车突然强烈震动了一下,像是磕到了什么,前后晃了晃。
不等苏云素兴奋地掀开帘子,墨惜音就叹着气摊开手:“……你愿望成真了。”
车夫在外面喊:“宫主!苏姑娘!”
此时车行到一片小树林间,前面不远就是大道,人影依稀可见。马车前拦着几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扛着大刀,不过动作生疏,神色僵硬,一看就是新手。
“车里的!要往前走就留下银子,否则别怪咱兄弟不客气!”
苏云素失望至极地撅起嘴,跳下车,叉着腰,一脸不开心:“强盗?你们只要钱财?——也太好打发了吧!”
那一帮人面面相觑,年轻貌美的姑娘毫无惧色地站在不远处,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情形未免有些诡异。
“废话少说!交出银子!”看起来是盗匪头目的大汉吞了口口水,握紧刀柄。
苏云素扭头:“宫主,拿银子拿银子。”又转回来,“你们要多少?尽管开口,千万别跟我客气。”
“一……一百两!”
苏云素瞪着开口的男人,那男人不自在地涨红了脸,气势顿时弱了不少。
“哼!就知道你们没有——五十两总有吧!”
苏云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三十两。”男人声明:“……不能再少了!”
车帘再度被挑起,玄色衣袍的男人踏着木板走下来。他似是谴责地看了一眼苏云素,无奈道:“云素,回车上去,不要胡闹。”
年轻的女子嘟嘟囔囔地跳上车去,男人才开始镇定自若地打量着他们。
“诸位是哪里的人氏?为何出来做这种勾当?”
“你管这么多作甚?乖乖交出银子就好。”
墨惜音负手站定,眼光挨个打量了一圈,意态说不出的尊贵。
“我不过是好奇一问罢了。”
被他眼光一扫,大汉们心里居然齐齐涌出一股惊悸,打首的不由就开口回答:“告诉你也无妨。我们原籍曼江,前些日子到了这里。世道太乱,我们也没法子,总得要活下去。”
“曼江不是永国边壤最富饶的地方么?何至于落到要出来讨生活的地步?”
大汉叹气:“这位公子,看你不是个一般的人物,难道不知道,曼江如今大灾,能走的都走了,上头也没人管。我们一路南行,不知经过多少城门,没有通行令都不许进,走到这里,兄弟几个找不到活计,只能干这一行。”
墨惜音琢磨了片刻,而后温和一笑,命云素取了五百两的银票,递给匪首,而后劝导道:“永国物力雄厚,五百两足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你们可以在安苍城郊安顿下来,经营些小生意,总比做这种危险的事要好。”
这些盗匪原本就是出身平民,除去身强力壮些,心地倒很是淳厚,对鸡鸣狗盗之事始终别扭,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想出来干这行。听他一说也不推脱,谢过后招呼着走了,认真商量此后的生活。
“大灾……?”
墨惜音一上车,云素就缠上来,好奇地问来问去。
“曼江会有什么大灾?也没听说有水涝或者干旱啊,永国气候这样好。那难道是地动?或者瘟疫?”
“差不多算瘟疫,但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听过一个传说没有?——无生城。其实那原先指的就是曼江。”
云素眨了眨眼:“……啊?”
但是墨惜音不肯继续说下去了。
云素咬了半天的牙,最后一翻眼,气哼哼地睡过去。
容国。
过了初四,雪才有停下来的趋向。哪里都压着厚厚的一层银装,好不漂亮。
好看是一回事,对于普通民户来说,要发愁的不仅是如何在集市上抢到新鲜的蔬果,还有怎样取暖。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自然顾不上这些,容国正月前三日照例门禁,不过几天,他们都憋坏了,早早地相约出来赏雪雅游,品酒吟诗。
容国太子如今刚及弱冠,幸而容国民风婚嫁较晚,他也不例外,府上并无正妃妾室,只有几个贴身的侍婢。他为人宽厚,性子开朗,是个极好相处的年轻人,家势贵盛的公子哥儿聚在一起,自然少不了三番四次地去邀他。
“……殿下,颜家又递帖子过来了。您要不要出去散一散心?”
太子伏在桌上倦倦的。
“不去。”
“殿下,您出去了这么几个月,变化可真大。”侍女嘀咕着,“若是往日,早就待不住,哪里还要他们来催。”
轮廓英挺的太子一脸的悒悒不乐。
“小蝶,你不懂。同他们出去不过是在邯阳街上晃一晃,有什么意思。连点壮阔的山水景色都没有。”
“不是有尧山?护城河也很美啊。”
“这些算什么。你可见过缥缈如烟的云雾在山旁环绕?可见过奇异嶙峋的怪石夺命般地斜刺下来?可见过涌荡奔腾的激流半路生生折断,”他顿了顿,描述道,“——而后哗啦一声震响,从万丈高处直直地泼下?”
侍女摇头:“没有。殿下是又想出门了吗?那些景色看过不就罢了。”
“不只是这个。”
太子的睫毛垂下来,伸出一只手托住腮,另一只手盘弄着一个绣工粗糙的荷包,仔细地翻看了好几遍。
“……小蝶啊,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