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嘉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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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烛火通明，将太子胤礽那张阴晴不定的脸照得如同庙宇里彩绘的神像，鬼魅一般阴寒，他斜倚在软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柄镶红宝石的匕首，寒光流转。自打康熙在御前轻描淡写地“敲打”胤禔后，太子的情绪便处于一种阴晴不定的亢奋之中，针对胤禔副将贪墨那点微不足道的“胜利”非但没能消解他的怨愤，反而像往滚油里溅了滴水，炸起更多不甘。
“……礼部呈上来的除夕筵宴的最终章程，与往年大体无异。只是今年蒙古王公来得齐，多了几项赏赐安排。内务府报上来，新增的彩灯、烟火份额也已核准，只等二哥过目用印。”胤祥逐一汇报，将手中最后一份文书合上置于太子手边的小几上。“还有庆贺的曲目戏文……”
“年年都是这些老套数，看着就腻味。”胤礽眼皮都未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汗阿玛既要彰显天家气度，又要体现皇家和睦，自然是怎么热闹怎么来。老大前几日还在兵部嚷嚷西北军费吃紧，转头这筵宴的耗费倒比去年添了三成。”他指尖一用力，那刀把上的红宝石几乎要嵌进肉里，
胤祥静静地听着，没有接话。他深知太子并非真的在意那点浮费，而是任何能与直郡王扯上关系的事，都能点燃他积压的邪火。
“前儿个，老大又递了折子，自请督办京畿营房防寒，倒是会挑时候表功。汗阿玛准了，说他体恤下情。”胤礽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呵，雷声大，雨点小，最后还不是一滩烂账。偏汗阿玛就吃他这一套。”
最后那句，带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怨怼，他想起幼时，康熙亲自教他读书习字，将他抱在膝头处理政务，那时父子感情何其深厚，是从何时起，仅剩下猜忌和制衡。
胤祥心头一凛，太子这话若被有心人听到，便是对君父不敬。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顺着之前的话题道，“年节下，各处开支难免大些，内务府也是循例办理。”
“循例？老十三，你跟孤说话，也开始打着官腔了。”胤礽忽地坐直身子将匕首往桌上一掼！“哐当”一声脆响，惊得跪坐在脚踏上给他捶腿的小太监一颤。胤礽伸手捏住小太监的下巴，迫使其抬起一张煞白的脸，指腹在小太监脖颈上摩擦着，“怎么？你也怕孤？”
小太监抖似筛糠，喉间发出模糊的呜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臣弟只是觉得，年终岁末，汗阿玛盼着四海升平，家宅安宁。”胤祥躬身，只当没看见，“二哥身为储君，稳坐东宫，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有些事，终归要慢慢来才好。”
“罢了，且看他还能得意几时。”胤礽松开手，任由那小太监瘫软下去，目光落在胤祥身上，透着难以言喻的黏稠，“年下事杂，你也辛苦，这些琐碎章程你看着办便是。唯有一桩——营房防寒的用度核销，你替孤盯紧些。一笔一笔都要清清楚楚，汗阿玛心疼底下奴才天寒地冻，咱们也得帮着……把好关，莫让一些人钻了空子，肥了私囊。”最后几字，咬得挤重。
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后，年味渐浓。各宫门悬挂春条、门神，廊庑下也挂上了各式精巧的彩灯。内务府早已将过年的应用之物分送各宫，宫女太监们也换上了新制的冬衣，脸上都带着节下的喜气，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与此同时，毓庆宫内的气氛也愈发微妙。太子的脾气因年节繁杂，以及暗中针对直郡王却一时未能取得显著成效而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这夜，胤祥在毓庆宫偏殿整理直郡王所部账目款项核查条陈，约莫戌时，正殿隐隐传来器物摔碎的声响，夹杂着太子压抑暴戾的呵斥，以及几声短促凄惶的呜咽，很快又归于沉寂。胤祥握着笔的手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洇开。他面无表情地另换了一张纸，继续誊录节礼清单。
何柱儿溜了进来，脸上堆着谄媚，“十三爷，您还没歇下呢？”
“还有几笔就完。”。
何柱儿凑近了些，带着心照不宣的意味，“太子爷……心里不痛快，发了顿脾气，……怕是还得闹一阵。奴才想着，这边动静若传出去不好，特意来跟十三爷知会一声。”
胤祥笔下不停，只“嗯”了一声。太子有断袖之癖，在毓庆宫并非绝密，只是无人敢言。近来太子心气不顺，这类事便愈发频繁，且手段……他听过一些零碎言语，说是被叫进去的人，出来时往往面色惨白，步态不稳，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痕。
“外面守夜的人，让他们警醒些，管好自己的嘴巴。”胤祥淡淡道。
“嗻，奴才明白。”何柱儿躬身退下。
耳边动静未绝，胤祥快速收拾好，将胸腔里翻涌的恶心强行压下。窗外是沉沉的夜，雪光映着，泛着死寂的白。
路过胤禛所居宫院时，他脚步顿了顿。院门还开着，檐下灯笼在雪地上拓出一方暖色。他能想象出四哥此刻定是坐在炕桌边，就着灯火批阅旗下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卷宗，嘴里定是还斥着蠢才，笨蛋之类的粗词。他站了片刻，终究没有进去。太子既已将他视为“自己人”，有些界限就必须划清，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事事去寻四哥了。
除夕这日，乾清宫内御筵摆开，笙箫鼓乐声不绝于耳，康熙高踞御座，面容和煦，接受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及蒙古藩部的朝贺，一派天家和睦的祥和气象。
胤祥按制坐在皇子席次中靠后的位置，与他年纪相仿的十二阿哥胤祹低声说笑几句。筵宴的菜肴一道道送上，虽是山珍海味，却因规矩所限，早已失了热气，油脂的腻香混着众人身上的香料味，更觉头昏脑涨。胤祥没什么胃口，只略动了几筷子，专注盯着面前的碗碟纹路。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愈加热络，觥筹交错间人影晃动。一个穿着青灰色褂子的小太监悄悄挨近，将剔红扁盒飞快塞入胤祥怀里，低若蚊蚋，“四贝勒给十三阿哥的。”话音未落，人已混入往来侍宴的宫人中，不见踪迹。
扁盒触手还是温热的，胤祥借着桌案遮掩打开食盒一角，里面是几块他素日爱吃的奶香饽饽，还有一碟撒了芝麻的肉脯并一些解腻的瓜菜，一看就知是胤禛院里小厨房的手艺，他不动声色地合上盖子，目光越过晃动的人影精准投向正与宗室郡王说话的胤禛。在旁人不易察觉的角度，胤禛极轻地叩击了两下桌面。
这是他们二人早有的默契。
眼见众人相互奉承交谈，无人在意自身，胤祥悄然后退，身影没入殿角厚重的帷幔阴影里。他沿着廊庑疾走，寒风立刻卷走了身上沾染的暖气。果然，在通往乾清宫后庑房的一条僻静夹道口，胤禛已等在那里，身上裹着玄色狐裘，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
“四哥。”胤祥快步上前。
胤禛没说话，先从怀里掏出个铜鎏花瓜棱手炉塞进他手里，“拿着，就知道你顾着规矩，在席上挨饿受冻。”又抓住他的手腕，指尖搭在他脉门上片刻后，顺着小臂向上捏了捏，眉头拧紧，“瘦了，脸色也差。毓庆宫的饭食不合胃口？还是差事太耗心神？”
“没有的事，”胤祥任由他捏着，热度透过几层衣物烙在皮肤上，铜手炉顺着掌心的脉络暖得他心烫，“就是年下事多，睡得晚些。倒是四哥，旗下那些事务冗杂，年终核销更是一团乱麻，才更应该仔细身子。”
胤禛哼了一声，带着惯常的刻薄，“那些奇人蠢材，若是有十三弟你一半就好了。”话锋一转又落到胤祥身上，“太子和直郡王斗得越发厉害，连带着底下人也战战兢兢。你在他跟前行走，差事要办，但更要紧的是保全自个儿，只当是睁眼瞎，耳旁风。”
胤祥沉默一瞬，远处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避开了那些不堪的细节，含糊道，“汗阿玛乐见其成，我做好分内的事便是……”
“嗯。”胤禛短促地应了一声，不再深问。兄弟间有片刻的静默，只余寒风掠过宫角的呼声，“对了，你送的那白玉四足壶，四哥很喜欢。”
胤祥心头微动。胤禛生日时，他已去了毓庆宫，只能派人将生辰贺礼送去。
“白玉难得，壶身也流畅，配得那渊明爱菊的螺钿盒子……”胤禛仔细回想起那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金漆盒子，想找出更确切的词。他喜欢的多是干净素雅的，书房里陈列的也是端砚、青瓷之类，白玉四足壶已放在书房多宝阁的显眼处，可金漆盒子花纹繁复、色彩斑斓，于他而言着实炫目，然而，那是胤祥送来的。面对十三弟，他自然说不出不好，只得重复道，“……四哥很喜欢。”
“噗嗤——”胤祥终是没忍住笑出声。他如何不知道四哥的喜好？金漆盒子是他故意挑的，就想逗个闷子，看着四哥难得语塞、努力找补的模样，他满足道，“四哥不必勉强，赶明我给四哥换个素面的。”
心思被戳破，胤禛面上闪过一丝穷破，随即板起脸来，“既知我喜好，还拿那金灿灿的东西来晃我的眼，成心的是不是？”话虽如此，却无半点责怪之意，又道，“我日日都用白玉壶来沏茶。盒子也留着的。十三弟给的，四哥都好好留着。”
“轰——啪！”
夜空中骤然绽开大朵绚丽的烟花，赤金交织，流彩四溢，将紫禁城的殿宇飞檐映照得恍若白昼。
“开始放盒子了。”胤祥仰头望去。
胤禛也顺势抬头，借着烟火明灭的光，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胤祥侧脸的轮廓，身形抽条了，下颌线条更显得利落，棕色的眼眸清亮。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嘴边更多关切咽了回去，“回罢，离席久了惹人注意。”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大殿，殿内众人大多已聚集到廊下或者院中仰观烟花，笑语喧哗，康熙站在最中间，面容在光影中让人看不真切，太子伴在一旁，含笑与康熙说着什么，手指偶尔指向夜空。
胤祥混入皇子队伍中，刚站定，便觉袖口被人轻轻扯动。低头一看，是年仅五岁的十六阿哥胤禄。小家伙生得白净圆润，穿着一身簇新皇子吉服，像个糯米团子，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芙蓉糕。
“十三哥，”胤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半天。”
胤祥对幼弟向来温和，见他嘴角沾着糕饼屑，自然伸手替他揩去，“十三哥方才出去透了透气。你怎么不在额涅身边？十五弟呢？”
胤禄和十五阿哥胤禑为一母同胞。
“十五哥不晓得去哪儿了，额涅在同其他母妃说话，让我自己玩会儿。”胤禄顺势靠过来，几乎要挤进胤祥怀里，小手指着前面的人群“十三哥，烟花好看吗？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脑袋。”
胤祥抱起胤禄，小家伙兴奋地在胤祥怀里扭着，糕屑簌簌落在胤祥的肩头衣襟上。
“十三哥你看，那个绿的！又来一个红的！”
“看见了，小心别摔着。”
胤禄看得入了迷，小嘴张着，晶莹的口水险些滴落，胤祥一手抱着胤禄，一手搂着四哥给的手炉，一时无从下手擦拭，胤禄浑然不觉，转头在胤祥的颈窝里蹭了蹭，留下黏糊糊的触感。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嘉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