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木吉光

47、第 47 章

　　“你tm到底在想什么？！！”
　　宴会厅内仍然灯火通明，但唯独没有照亮走廊的这一角；宴会厅内仍然人声鼎沸，但唯有眼前混杂着愤怒与悲伤的质问听来尤为刺耳。
　　齐远风此前就有预感，这个对自己而言节奏已经完全失控的，奇妙而混乱的夜晚，并没有这么快结束。
　　……
　　安顿好喝醉的宋雅淅后，齐远风回到自己的住处，简单洗了把脸，擦了擦头发，换掉被宋雅淅泼湿的西服，然后回到了宴会厅。会场内的氛围还是一片祥和，至少在齐远风目光所及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和谐的景象。
　　也许，刚刚由自己造成的那一场小小的混乱，对于不明真相的老师同学来说，才是不和谐的景象吧。
　　齐远风远远地望见那个一袭白衣、裙裾飘飘，如仙子一般出尘的身影，她正在人群中，和别的同学谈笑——而她的身边自始至终都有一件同样白得晃眼的西服。
　　齐远风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摆放着鲜切水果的餐桌旁，吃了点芒果和橙子。酸酸甜甜的味道自味蕾中迸发，齐远风感觉精神了一些。
　　再抬头望向那个方向时，陈子苓身边那个穿着白色西服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正当齐远风有些疑惑时，那人的声音却冷不丁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跟我来。”
　　很简短的一句话，齐远风甚至没能听出任何的语气。
　　但是，白嘉铭的动作显然比他的话语更能表达情绪。他把手放在齐远风的后背，轻轻一推。力道并不大，但带有某种不由分说、斩钉截铁的态度。
　　齐远风啧了啧嘴，虽然略为不满，但他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惹恼白嘉铭，只好配合着往前走。
　　说来，这已经是这段时间以来，不知道第几次自己被别人单独牵着走了，齐远风觉得有些好笑。似乎每个人都跟自己有无数的悄悄话要讲，说实在话，齐远风讨厌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感觉。但转念一想，从某个角度看，自己才是最不光明正大的人吧，有点自相矛盾了。
　　就在半个月之前——也许都没有那么久，也是同样的人牵着自己走，说了一通不着边际的悄悄话。那一次对话并没有能解开齐远风心中积郁已久的心结，但也给了他一条或许可行的道路——或许，听从白嘉铭的劝告，从陈子苓的身边彻底消失，也不失为一种解法。
　　但是，这种通过逃避达成的微妙的平衡，果不其然在今天被轻易打破了。这并不是适合自己的解法，也不是自己想要的未来。
　　在今天的一系列事情发生之后，此刻牵着自己走的白嘉铭，他的情绪和态度显然跟半个月前截然不同了。也许在他的眼中，自己只是一个违反约定的卑劣小人吧。
　　可是……
　　昏暗无光的走廊。
　　这大概是宴会厅内外唯一一处没有任何照明的地方。齐远风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当初设计的时候不给这里加上顶灯呢？或许是细节太多，遗漏了吧。
　　只是，此情此景下，这个无人在意的角落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一般，有些令人发笑了。
　　“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什么了？！”
　　确保没有人注意到两人之后，白嘉铭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他把齐远风推到墙边，一把揪住了齐远风的衣领。
　　声音并不大，但白嘉铭脖子上突出的青筋和紧咬的牙关充分地说明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故意的。”齐远风没有反抗但也没有屈从，他叹了口气辩解道。
　　“我不只是说这个。”白嘉铭用冷酷的眼神紧紧盯着齐远风垂下去的脸。
　　“‘我还是想为她做更多的事情’。你什么意思？！”
　　“？”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让你端正自己的立场，不要再打扰她。你tm到底在想什么？！！啊？！说话啊！！”
　　白嘉铭揪着衣领的力度陡然增大，他比齐远风要高一些，齐远风有一种马上要被白嘉铭整个人提起来的感觉。
　　“我……我只是想和她做回朋友……”齐远风明白了，白嘉铭指的是他刚刚在致辞环节的发言。那一段关于陈子苓的话，是他发自内心的即兴。
　　“我不会干涉你和她的感情和生活，你可以不要这样无理取闹吗？……”齐远风保证道。
　　“她不需要你这个朋友。”白嘉铭并没有让步的意思。
　　“你凭什么能代表她呢？”齐远风镇定自若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正如他所料，在这种不会有结果的争吵中，保持冷静的一方——不管占不占理，总能夺回主动。
　　“？”白嘉铭动摇了。
　　“我是说，需不需要我这个朋友，是她陈子苓说了算。”齐远风又补充道，“就算你是她的男朋友，也无权把你的观念强加到她的身上。”
　　白嘉铭缓缓松开了揪着对方衣领的手，这还是第一次，他竟然在齐远风的面前理亏了。
　　但是，白嘉铭的内心中仍然不相信齐远风会只想跟陈子苓保持单纯的朋友关系。齐远风一直拿陈子苓对此的态度做挡箭牌，但说到底，齐远风自己也根本不知道陈子苓会不会接纳他这个朋友吧？
　　他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白嘉铭不得不承认齐远风这个挡箭牌是选对了。如果此时此刻自己再对他发难的话，自己就真的是蛮不讲理了。
　　“随你怎么说……”白嘉铭甩了甩手，“但要是以后还被我发现你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别说我不念及同学情分。”
　　“还有，今晚剩下的时间，你知道该怎么做。”说着，白嘉铭扭头走回了宴会厅。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让步。”
　　齐远风幽幽地叹了口气，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来一包烟，取出一支点着。
　　齐远风平时基本不抽烟，抽烟对他而言只是应酬技能罢了。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需要来一根。
　　烟雾徐徐吐出，然后在夜幕下无声寂寞地消散。

　　距离同学会开始已经过去了约莫三个小时。期间，各种美食的供应几乎未曾停过。当然，与之相配的，一瓶瓶闪烁着各色芳泽的珍酿也渐次见了底。
　　不少同学都喝得有些上头，不过所幸没有出现第二个发酒疯的宋雅淅。大部分宾客都比较清楚自己的量，喝到微醺便不再勉强了。不过，也有例外——
　　徐子瀚和徐灏霆面对面地坐着，面前的圆桌上摆满了酒瓶，啤酒、洋酒、白酒……应有尽有——大部分都是这两个人喝掉的。
　　起先，他们是和足球队的老队友们一起喝。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在谁的起哄下，就开始了莫名其妙的斗酒游戏。再后来，喝得越来越凶，大部分队友要么喝倒了，要么受不了跑掉了。到最后，圆桌旁就戏剧性地只剩下了徐子瀚和徐灏霆两个人。
　　这两个人好像小孩子斗气似的，自始至终都没有放下他们的酒杯。尽管精神早就已经有些涣散了，他们还是像在打什么赌一样，一杯一杯的往自己嘴里灌。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喂！”徐子瀚率先开口，“你……差不多得了吧？”
　　“怎么？”徐灏霆含糊地应着，“你一个卖酒的喝……喝不过我，觉得丢脸了？”
　　“我喝不过你？开玩笑！”徐子瀚笑笑，“我是怕，要是你喝死在这了，那谁来照顾宛儿呢？”
　　“去nm的！”徐灏霆狠狠地用酒杯敲了敲桌子，“要喝死也是你喝死！”
　　“看来你是真要跟我拼个你死我活了？”
　　“什么时候不是吗？从十年前到现在，你这傻逼一直在跟我抢……”
　　“我跟你抢……抢什么了？”
　　“很多啊！”徐灏霆神经质地掰着手指数，“抢球鞋、抢球权、抢MVP、抢零食、抢饮料……还有抢女人！”
　　“打住打住！”徐子瀚甩了甩手，“我可没资格和你抢宛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徐灏霆突然大笑起来，“还装呢你这怂逼？！废物！”
　　“你说什么？！”徐子瀚愤愤地拍了拍桌子，“废物骂谁？”
　　“废物骂你！”徐灏霆指着徐子瀚的鼻尖。
　　“对对对，确实废物在骂我。”徐子瀚狡黠地笑笑。
　　“少跟我贫嘴！”徐灏霆嚷嚷道，“对！我脑子没你好使，也不像你一样有份体面的正经工作，甚至还要整天扛着些甩都甩不掉的压力过日子，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会塌下来，只能得过且过……对！我承认自己是废物，怎么了？！你呢？你敢承认自己是废物吗？！”
　　“……”
　　徐子瀚沉默了，他慢慢放下了酒杯。
　　“认输了？”徐灏霆问。
　　“嗯，认输了。”徐子瀚耸了耸肩。
　　徐灏霆也丢下了酒杯，默默瘫坐在椅子上。
　　“你知道吗？就算你把自己说得啥也不是，但在我心里，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我从来就没有赢过你。”徐子瀚怅然地坦言道。
　　“你还记得，十年前我骂你的那番话吗？”徐子瀚问。
　　“一辈子也忘不掉。”
　　“你知道吗？当时我有多生气……你不辞而别，消失了整整一年。你不知道在那一年里宛儿有多想你，你更不知道当你回到Z城一中之后宛儿见到你有多开心。可你呢？你对她爱搭不理，好像变了一个人，好像之前对她的告白完全就是儿戏。”
　　徐子瀚咽了口唾沫，接着说：“后来我才想明白，你这傻逼竟然是在吃我的醋。可你根本不知道，我除了倾听——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念你的名字之外，什么事也做不到。你说，到底谁才是废物呢？”
　　“所以我骂了你，因为我觉得你是个逃避责任的孬种！我讨厌你在她面前吊儿郎当、不管不顾的死德行！因为我确信有些事情只有你才能做得到，除了骂醒你，我又还能寄望于谁呢？……”
　　这回轮到徐灏霆陷入了沉默，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若有所思。
　　半晌，徐灏霆坐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徐子瀚问：“喂！狗屎，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但是，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徐子瀚感觉徐灏霆依然是喝醉的状态，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很清醒。
　　“你先答应我。”
　　“唉……行行行。到底什么事？”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我是说，不是像前两次那样，是彻底地不在了……”徐灏霆抓着头发，努力思考着措辞。
　　“你能替我照顾好她吗？”
　　“……”
　　“我不是你的替代品。”徐子瀚说，“谁也不是谁的替代品。”
　　“哈哈，是，说错话了，对不起。”这是认识以来，徐灏霆第一次对徐子瀚道歉，“那我换个说法——”
　　“你能照顾好她吗？”

　　徐子瀚不由得想起那天在Z城一中，三个人碰面的时候。当时的对话中，也有一句类似的话吧？
　　“你……会给她幸福的对吗？”
　　只不过，正好相反，那是他对徐灏霆说的。

　　“我想，这得取决于她的意愿。”徐子瀚一板一眼地回答。
　　“也是啊，不好意思，说了些怪话。”徐灏霆又道了个歉——徐子瀚都有些怀疑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到底是不是徐灏霆本人了。
　　“我自罚一杯。”说着，徐灏霆又拿起酒杯往里倒酒。
　　“那我陪一杯。”徐子瀚叹了口气，也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
　　“喂喂喂！！你已经认输了！还喝条毛线啊！”徐灏霆一秒都不到就恢复了本性，又嚷嚷起来。
　　嗯，看来确实是徐灏霆本人。徐子瀚心中暗笑。
　　“那你也别喝！真喝死了我可不帮你收尸。”徐子瀚应和道。
　　“去nm的！！”
　　……
　　不远处，梳着马尾辫的女孩默默地看着嬉笑怒骂的两人，嘴角边漾起了一抹充满怀念的微笑。

　　夜色渐浓。
　　会场已经不再像早前那么喧闹了，罗颉非来到江源和廖弈方刚才待过的走廊上。他把西服外套脱下，随意地搭在肩上，背靠着栏杆，看着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和胳膊。
　　不管是台前还是幕后，罗颉非都称得上是今天最忙碌的人之一了。此刻，这场十年一度的盛会即将进入尾声，他终于有闲暇休息片刻。
　　“原来你在这。”有人向他搭话，罗颉非扭头看去，却只见一件白色衬衫在空中飘荡。定睛一看，原来是肤色黝黑的马烁。
　　“马叔啊。”罗颉非冲他笑笑，“今晚玩得开心吗？”
　　“还可以。”马烁回答，“虽然大多数时候就是一个人吃吃喝喝，毕竟我存在感低嘛，没什么人注意到我。”
　　“可是你上台表演的时候就很炸啊，说是全场目光的焦点都不为过呢。”
　　“泷哥才是主角吧，我只是沾沾光罢了。”
　　“生活和电影不一样。”罗颉非突然说起大道理来，“电影的主角是导演和编剧定的，生活的主角呢，是自己定的。”
　　“可我感觉在我的生活里我依然只是个配角。”马烁有些怅然。
　　“还记得吗？你刚从非洲回来，我们见面的那一天。那时候你说了很多在非洲经历的事情，我可不觉得那像是无人在意的小配角能主导的剧情哦。”
　　“可能重点就在这里吧。”马烁也学着罗颉非的样子背靠在栏杆上，“我越来越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依靠着什么人的话，在Z城是没有办法生活下去的。”
　　“所以，嗯……虽然有点唐突，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哦？”
　　“我想要回到非洲去。”
　　“嗯……真是不巧啊哈哈。你知道，我后天就要去外地拍电影了，本来我还想拜托你帮我看家的。”
　　“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不用在意。”罗颉非摆摆手，“唉，说来也是我的失职，本来按理说也应该由我带你融入这座城市的，结果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做。”
　　“不是你的问题。”马烁摇摇头，“只是这里确实不是我以前所喜欢的那个Z城了。”
　　“节奏变快了，物价变高了，人们的身体和精神都前所未有地充实。我试着告诉自己，十年过去了，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果然我还是喜欢不起来。”
　　“我明白。”罗颉非拍拍马烁的肩膀，“你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存在感不高，所以习惯依附着别人生活，做别人的影子。可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做回‘真正的马烁’。”
　　“如果你觉得你在Z城找不到自我，那就回非洲去吧。不过，记得常回来看看。”
　　“放心吧，我会的。”马烁咧开嘴笑了。
　　“走吧，我们进去，马上要进入今天的尾声了。”罗颉非说着穿上了西服外套。
　　“嗯。”
　　“对了，马叔。你走之前，能帮我做最后一件事不？嗯……也不算是帮我吧，毕竟她对你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人吧？以你自己的名义去做更好……”
　　两人的身影再次没入宴会厅的人群之中。

　　仿佛都知道同学聚会即将进入尾声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醉的宾客渐次醒了，喧闹的人群安静了。
　　连宋雅淅也带着惺忪的睡眼回到了宴会厅。
　　会场灯光缓缓暗了下来，与之相应的是舞台灯缓缓亮起。唯美柔和的音乐缓缓传出，同时缓缓现身于舞台上的，还有班主任姚老师。
　　这是一首歌曲的前奏，这首歌曲对于在场的每个人来说都不陌生。听着无比熟悉的前奏响起，这份跨越了十年的情谊，突然就有了实感。
　　38班的班歌，《绽放》。
　　校园是花盆，栽种起始的根；老师是园丁，培育幼嫩的苗；友谊是甘霖，浇灌青春的蕊；时间是肥料，滋养渴求的心。一朵朵花，于此间绽放，而后被风吹散，去往各自的未来。
　　“旧照片记录昨日年华，看日记，缓缓回忆中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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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教室，当天的小插画，裱起寄盼念挂，等一天再开花。”
　　姚老师轻轻地唱，十年过去了，她的声音变了又似乎没变。台下的所有同学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满满的怀念便翩然而至。
　　“风拂过油绿小径，划散小小的背影；于这片茫茫天空，和你相约数星星。”
　　“那些天真小任性，缀点多少风与景；仿佛里，耳边再重现这歌声。”
　　台下的同学轻轻地跟唱，即使过了十年，却几乎每一个人都能随口唱出这首歌来。有的人甚至没有抬头看大屏幕显示的歌词，只凭着记忆便能跟唱。
　　“看，时间囊在结果，孩童日子，你我一起度过。”
　　“曾愉悦地高歌，记你和我的歌，最渴望唱的歌，今天竟已生疏。”
　　到副歌时，就已经彻底变成了全场的大合唱。有些女同学的眼睛已经湿润了，不知道在谁的带领下，所有人都举起了双手，跟着节奏轻轻地摇。
　　就像他们十年前做的那样。
　　“你，怀内留着那颗，纯净若纸，朴拙心送赠我。”
　　“儿时留下很多，刹那骤逝烟火，最美耀眼烟火，深深刻□□窝。”
　　……
　　“如明天难预告——”
　　“别怕，一起牵手归家。”

　　在如水的歌声中，这场盛大的“十年之约”同学聚会，正式画上了休止符。
　　下一个十年，还能像这样再见吗？
　　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人们只能怀着各自的憧憬，回到了各自的日常。
　　去迎接或喜或悲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