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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罗网 ...

  •   “那只鹅怎么样了?”
      大汉天子居然在日理万机之余还能想起一只小小的鹅儿,着实让卫青吃了一惊:“回陛下,鹅……很好!”
      刘彻皱起眉头:“答的不干脆,不是已经被你宰了吃了吧?”
      “没有!”卫青立刻否认,才想起这口吻对皇帝来说太冲了,“陛下恕罪,陛下嘱咐过臣要好好养着它,臣岂敢……吃?”
      刘彻摆了摆手:“朕还是不大相信,得去你家看看。”
      卫青一愣:“如此……请陛下准臣一天假,臣想先回去准备准备。”
      刘彻点头:“去吧——等等,我还有几件事,你顺道一起办了,那就给你两天的假,后日我去你家里,拿不出鹅——哼哼。”
      哼什么哼,我又没把鹅宰了吃了。
      卫青心里嘀咕着,恭恭敬敬行了礼,慢慢退出殿外。

      去岁卫长君成亲后,卫青便从家里搬了出来,虽然不过是搬到隔壁,却也算是自立门户了,因此接驾倒是方便,不用惊动母亲和兄长。刘彻照例是微服,只带了四五个军士,一进卫青家门便笑问:“如何?”
      卫青躬身道:“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走吧。”
      “诺。”
      卫青应诺,目光却留意着刘彻背后,刘彻知道他在找谁,笑道:“别看了,我没带去病来。带了不让他见外祖母也不好,惊动了旁人也不好。”
      这个结果卫青早已料到,却难免有几分失望,低声道:“臣明白,陛下请随臣来。”他领着刘彻穿过堂屋,直到后院,沿院墙有一片水塘,十几只鸭鹅三五成群,有的蹲在塘边,有的凫在水中,颇为自在。卫青怕走近了那股气味冲到刘彻,远远一招手:“把大白带过来。”
      跪着的仆从连忙起身,从塘边蹲着的鹅中抱出一只最大的,急趋至刘彻面前:“请陛下过目。”
      刘彻撇了撇嘴:“大白?这什么名儿啊?”
      卫青对这事是无所谓的,笑道:“请陛下恕臣学浅。”
      刘彻横了他一眼,对仆从道:“放下。”
      “诺。”仆人放下大白,知趣的退到一旁,刘彻弯腰仔细打量了大白几眼,沉吟道:“那天那只鹅长什么样可不太想的起来了,不会是冒充的吧?”
      卫青实在无奈,只得自毁名誉:“陛下,臣再笨,也不会吃了小的,用大的冒充的。”
      刘彻大笑:“这话说得好,我信你。”
      他正笑得开心,忽然瞥见大白迈开脚步的朝自己走来,顿时收住笑声,谨防这扁毛畜生伤人。可大白却不动口,摇摇晃晃的走到刘彻脚边,停留一瞬,又大摇大摆的走开。
      而后,上至大汉天子,下到卫青、侍卫、仆从,在场的人都盯着刘彻脚边那一小摊深色物体,脸色铁青,四肢僵硬,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良久,卫青才猛的醒悟:“陛……陛下,这……这……它……”
      刘彻抬手,示意卫青闭嘴,沉默片刻,忽然扑哧一笑:“嗯,这肯定不会错了,就是那只。”
      卫青见皇帝不曾发怒,顿时松了口气,正想着怎么继续安抚他两句,刘彻一甩袖子,丢下一句话:“今天我就在你家用餐,要烧鹅!”
      卫青一惊,看皇帝的意思,是叫烧了大白。可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卫青可不想留下将来“被罚”的话柄,于是诚惶诚恐,昧死请问:“陛下,这鹅是陛下嘱咐臣好好养着的,臣请问,怎么这时又要——”
      刘彻斜睨着他,嘴角轻勾,似笑非笑:“心眼还不少,你家的鹅不至于比你的心眼少吧?”
      卫青被刘彻看穿了心思,多少有些尴尬,但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得刘彻明明白白的一句话,他决不能罢休,于是毅然追问:“陛下的意思是,另择一鹅?”
      刘彻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依你依你,成了吧?你就不能把我想的君子一点吗?”
      “臣惶恐,是臣以小人之心,度陛下君子之腹了。”
      刘彻笑着一弹他的额头,骂了句“滑头”,大步向前庭走去,一边对随从军士笑道:“你们也别跟着了,找个地方乐乐。卫青家里,不用拘束,最好给我吃穷了他。”
      这些卫士均是刘彻的心腹,常与他微服游猎,无所不为,听了这话,都笑着大声应道:“敬诺!”卫青瞪了他们一眼,匆匆跟上刘彻。这宅子建成时,刘彻就带着霍去病看过,刚刚又走了一遍,对地步方向已了然于胸,不需他人引领,直入堂屋。卫青紧随着他,等仆从为刘彻斟上酒水,便遣退了堂内所有人。刘彻饮了一口酒,慢慢问道:“人呢?”
      卫青掀起刘彻右后方的帷帐,帐后有人疾趋而出,跪在刘彻面前:“聂壹拜见陛下。”
      刘彻放下杯子,仔细打量聂壹一眼,笑道:“你的计划王恢已经上奏,兹事体大,所以我还是要亲自见你一面才放心。”
      聂壹又惊又喜:“这是臣的荣幸!”
      刘彻抬手:“行了,我来不是为了听这种套话。”
      聂壹自然明白刘彻的意思,下面要说的话他曾告知大行令王恢,又在心里复述了无数次,早已烂熟,此时却仍觉紧张,清了清嗓子,才慢慢地道:“诺,去岁陛下采纳御史大夫的建议,同意与匈奴和亲,并厚赐金帛,因此匈奴对大汉愈加亲信。今日的关市比起文景时更加繁盛。因此臣以为,可以用重利引诱匈奴袭击边关城邑,而汉军设下伏兵,半途袭击,必可一击而破。”
      刘彻微微一笑:“匈奴狡诈,会轻易上当么?”
      聂壹回答的很快:“陛下忧虑的是,可臣窃以为,战争本就是天下最大的买卖,是要担些风险的——”
      刘彻打断他:“聂壹,你是商人,那么我便和你算账。高帝六年,匈奴围攻马邑,冒顿出动了四十万骑兵。如今以城邑为饵,诱使匈奴入关伏击,如若成功,即使以单于本部人马计,至少在十万。而伏击十万匈奴骑兵,汉军要动用的人马不得少于二十万,甚至要达到三十万,行动一日,其消耗——卫青,你来算。”
      “诺,”卫青应承,不紧不慢的徐徐算来,“按汉律,一名士卒每月军粮为三石三斗三升少,合每日一斗余,若出动三十万大军,每日士卒口粮就达三万三千余石。若再算上马匹,则一人一马日费口粮近三斗五升,若军中有一万匹马,日耗口粮就要多增近两千四百斛。”
      刘彻接口道:“昔者贾谊上疏,言‘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今朝廷与匈奴和亲,一岁予其酎酒万石,稷米五千斛。而大军一动,一日消耗便是三百余户一年的收成——实际应当不止,如今真正能拥有百亩之田的农夫并不多。我不是舍不得钱粮,但,三十万大军不可能一日征发完毕,期间如有变故,大军空出,钱粮白费,伏击不成,虚耗民力,岂是你现在一句‘风险’就可以抵消的?”
      聂壹不料皇帝竟把账算得如此细致,甚至,从刚刚那番话中,他听不出皇帝有多少与匈奴开战的决心,不由惊疑不定,以至于生出几分悔意来。刘彻见他脸色铁青,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安抚道:“不必惊慌,若此计不可行,我根本不会见你。算细账也不过是让你明白,这件事到底有多大的干系。”
      聂壹连连应承:“是,臣明白。”
      刘彻嗤的一笑:“明白什么了?”
      聂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定了定神,心念电转间已明白刘彻的意思:“陛下的意思是,不管采取任何手段,也不管代价多大,臣都务必取得单于信任,将匈奴大军引入汉军埋伏中。”
      刘彻见他确乎是聪明人,十分满意:“不错,我今日可以给你交这个底,只要能引出匈奴大军,不管此战结果如何,都算你大功一件。”
      聂壹又惊又喜,又有几分说不出的畏惧,颤声道:“谢陛下,臣必当誓死效力,一定取得单于的信任。”
      刘彻笑道:“这事单靠你一人誓死效力,怕是不行——如今关市之中交易最多的是什么,还是粮食布帛?”
      聂壹有些跟不上刘彻的思路,愣了一下才回答:“是,大汉的金帛酎酒,匈奴贵人极为喜欢。但对整个匈奴来说,汉之絮缯、粮食才是他们最需要的。”
      刘彻点了点头:“那么,私市呢?”
      所谓私市,是汉商与胡人在朝廷官府所设关市外自设的贸易市场,也是商人犯禁走私的渠道之一。聂壹不料皇帝竟问起这个,大惊失色,又不能不答,只得硬着头皮,战战兢兢的道:“回陛下,当……当是铁……也有,也有一部分母马……”
      “兵器呢?”
      聂壹此刻是真不敢回答了,唯有俯身默然。铁器、兵器,以及母马汉廷均严禁贸易。但汉弩强劲,铁器精良,塞外需求量极大,因此总免不了有人甘冒奇险,走私禁物,聂壹也不例外。这虽是常态,但在皇帝面前大谈违法之事,聂壹着实没这个胆子。刘彻毫不介意他的态度,笑道:“奇货可居,你要换取军臣的信任,总得拿出他人没有的奇货才行。好了,不和你多说了,剩下的事你去和王恢商议吧。”
      聂壹琢磨皇帝这话,竟有支持自己走私的意思,心中一块大石顿时放下,复又添了底气,朗声道:“谢陛下天恩。”
      刘彻挥了挥手:“去吧。”待聂壹退到帷帐前,他忽然提高声音:“聂壹,十石以上的□□,你可要小心。”
      聂壹心中咯噔一下,背上霎时湿了一片,躬身敬诺:“臣明白!”这才小心退了出去。
      刘彻沉吟片刻,对卫青道:“你也要去见一见王恢。”
      他不说让卫青去干什么,可卫青自然明白,恭敬领命,又提醒一句:“陛下,丞相那里……”
      刘彻瞥了他一眼,笑的既神秘又得意:“不用管他,这阵子他有事情忙,心思不会在朝政上。”

      屠黎挺着肚子在关市中踱步,雁门的关市很热闹,人来人往,各种货物齐全,可以让交易的商人大赚一笔。可他的心情却像夏日暴雨来临前的天空一般阴暗。这段时间,不知道那位统治着他们庞大邻国的年轻的皇帝发了什么疯,突然下令严查边郡私市,原本和屠黎有生意来往的一批走私商人,经营规模较大的几乎都被查处了,剩下的不是避风头暂时不干了,就是带来的的东西数目不够或品质不行,这意味着有很多很多的金子都从他手里飞走了。
      屠黎叹了口气,烦躁的计算着损失,一边等着老朋友出现,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只有聂壹了,但愿这位奸商没有倒在小皇帝的罗网里。
      “屠黎,我的老朋友,好久不见了。”
      当聂壹出现时,他身后的商队在屠黎眼中全化为一堆一堆的金子!他终于又如同以往一般咧开大嘴,笑的无比畅快:“聂壹,我的老朋友,你不愧是我见过的最狡诈的奸商。”
      聂壹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轻点,如今可不比以前了,这人多嘴杂的地方,可千万不能乱说了。”
      屠黎摸了摸脑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壹皱起眉头:“说来话长,先把货卸了,我慢慢儿跟你讲。”
      两人指挥下属将货物都搬到聂壹的帐篷里,解开绳结,便让人都退了出去,聂壹亲自来开箱子,一边和屠黎解释:“说起来也是不少时日前的事情了,大行令王恢忽然上疏,说得到雁门的消息,近日边关私市日益昌盛,多有商旅奸阑出物,所交易的还都是朝廷严禁的铁器、武器。皇帝于是下令边关查处,没想到雁门郡果真查出一起大案,涉案物品不仅有铁器,甚至还有不少剑、铍等武器。天子听闻后大怒,命各边郡严把关口,查处私市。此诏一下,不要说你们,连南越都受了影响。”
      屠黎大惑不解:“这事也不是今天才有,他怎么突然就——”
      “嗨,皇帝嘛,那是天子,上天的儿子!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又有谁知道,你头顶这片天,明天是云还是雨?来来来,给我搭把手。”
      两人将一只大箱中的布帛移出,聂壹抽出一匹绢打开,里面裹着一柄铁锤。他拍了拍手,笑道:“先验验货吧,最近查得紧,我也不敢多带。”
      屠黎拿起铁锤,先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猛的挥起击在一块小石头上,一声闷响,石头应声而碎,屠黎挥起眉开眼笑:“好东西!”
      聂壹笑道:“这次带的都是小件,铁釜之类的大东西可不行。”
      屠黎长叹一声:“有小东西就不错了,你可不知道,我们有多缺这些。你们的小皇帝这么一发怒,连带着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聂壹笑容不变,心中却一紧。当匈奴人觉得太缺少汉朝的东西时,他们会用什么办法,他再明白不过。不过,仅是铁器,而不涉及粮食的话,倒也不会过分激怒单于,而这其中的落差,正是他的机会。
      聂壹抽出一匹冰纨,笑道:“这不算什么,我还有件东西,你看了可别眼红。”说着打开精美的丝织物,里面裹着的竟是一柄极为精致的短剑。
      聂壹托着剑鞘,送到屠黎面前:“看看。”屠黎握住剑柄,猛的抽出剑刃,一阵寒光耀目,竟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睛。
      聂壹取过一根木棍:“试试?”
      屠黎瞥了他一眼,举起短剑轻轻一挥,木棍立时断为两截。他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聂壹,这么好的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聂壹大笑:“老朋友,不瞒你说,为什么别的商人都被查了,而我没有?因为我走了京中贵人的路子。这一番打点,花销可不少,不弄些珍奇的东西来,我可怎么赚钱呐?”
      屠黎对这把短剑爱不释手,反复把玩着,半晌才嘿嘿一笑:“老友,你我之间没必要说暗话。这么好的短剑,整个大匈奴,也没有几个人能用啊。”
      聂壹拍了拍屠黎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笑道:“你我都合作这么多年了,自然都是心里有数。”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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