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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寻亲 ...

  •   自训斥田蚡后,刘彻料到他必去太后那里诉苦,早已做好准备等着母亲召见。没想到几日后东宫传来消息,竟是太后染疾,卧床不起。刘彻知道母亲不至于为了田蚡之事装病挟制自己,恐怕是真病了。他匆匆赶到长信宫,只见帷幕低垂,所有的宫女宦官只在外间伺候,见他来了,俱都跪下,却静悄悄的,几乎连衣物悉索声都不闻。刘彻不理他们,悄步走到太后床头,这里只有宁姜和义姁两人伺候着,王太后合目而卧,脸色灰白,呼吸声微觉急促,竟像是病得不轻。他皱了皱眉头,示意义姁跟出帷帐,问道:“太后到底怎么了?”
      “回陛下,昨日夜里太后不曾好睡,今日觉得身子发沉,饮食懒进。依妾看来,太后这病不是身子上的,而是心里的。”
      “你是说,太后有事郁结于心?”
      “陛下圣明。”
      刘彻何等聪明,当下问道:“于闳,前日武安侯是不是来过?”
      于闳是长乐宫宦者令,听闻皇帝垂询,立刻膝行两步,上前答话:“回陛下,前日武安侯确曾谒见太后,过后太后便有些不愉,后两餐也不曾进。”
      刘彻气得脸都白了,又恼火田蚡,又要质问于闳为何不早来报,恰在这时,帷帐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随后便是宁姜的声音:“太后醒了?”
      刘彻连忙赶到母亲身边:“母亲觉得如何?”
      王太后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了,不必惊动皇帝么?”
      宁姜正捧着药碗,听见太后斥责,低头谢罪:“婢子该死。”
      “这不能怪他们,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刘彻扶着王太后坐起,接过药碗,先尝了尝,觉得冷热合适,才用银匙挑起,送到母亲嘴边。
      王太后慢慢喝完了药,精神好了些,对刘彻笑道:“你若总是这般孝顺,我也就没什么可愁的了。”
      “母亲说笑了,如今母亲贵为太后,还能有什么烦心事?怕不是有人在母亲面前说些不知轻重的话——”
      “你也不要这样说,”王太后一听便知儿子是在说田蚡,立刻打断,“你是皇帝,朝廷的人事爱怎么安排,那是国事,我不管。可话说回来,田蚡毕竟是你的亲舅,这家事我不能不管,你倒是说说,你那天当着内侍近臣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留给你阿舅,应当不应当?”
      刘彻心内对这说法嗤之以鼻,但眼下母亲病着,他不敢违拗,只能安抚,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事,那孩儿去给阿舅陪个不是便罢了,母亲又何必气成这样?”
      “罢了,你给田蚡赔不是?别再吓掉他剩下的半条命吧。我也不是为了这事生气,我是想到我这些个儿女啊,你当了这几年的皇帝,还是这么心性不定、喜怒无常的,尤其是——”
      “罢了罢了,不就是几个二千石的官员嘛,”刘彻瞥了母亲一眼,意味深长,“母亲也别烦恼了,顶多孩儿遂了丞相的意思,可好?反正也不差这一两个。”
      王太后听见“二千石”三字,眉头微微一跳,待儿子说到“不差”时,她突然动了下身体,示意刘彻给自己拉好被子,转而说起几个女儿:“我担心的是,曹时是个病秧子,你大姊眼下跟守活寡似的。二姊吧,我看她那个家,迟早也是要出事的。惠儿镇得住融儿,可是你那姑母又不让她清净,还有——”她猛然住口,长叹一声,伸手按住额角,义姁连忙上前,摁住她的两太阳轻轻揉动。王天后歇息了片刻,对刘彻说:“我想静一静,你事情也多,就不必留在这里了。”
      “诺,那母亲安心休养,孩儿告退。”
      刘彻起身,给宁姜递了一个眼色。宁姜会意,捧起博山炉退出帷帐,吩咐一名宫女去添香,自己却走到外间来见刘彻。
      “丞相到底和太后说了些什么?”
      宁姜轻声道:“回陛下,丞相与太后说的是除吏之事——”
      “这我知道,你就告诉我,依你看来,丞相说了什么引得太后不快?”
      宁姜犹豫了一会,突然跪下:“陛下恕罪,此乃太后家事,未得太后允许,婢子实不能说。”
      “什么话,太后的家事不就是朕的家事吗?”
      宁姜不答,连连顿首。刘彻略一思忖,俯身问她:“是太后母家的事?”
      宁姜微微摇头,刘彻大惑不解,此时宫女捧着博山炉回来,宁姜对刘彻一拜,说了一句“陛下恕罪”,接过博山炉,转身闪入帷帐内。
      刘彻无心计较宁姜的失礼,他也看出宁姜闭口不言的原因正是母亲的难处,与其在此纠缠,不如自己去查个明白。
      刘彻回到寝宫,独自沉思了半日——能让王太后染疾,必定不是小事,宁姜闭口不言,又说不是太后的家事,足见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只怕关乎太后本身,而且,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按说这事问王信、田蚡或田胜最简单,可连宁姜都不肯开口,恐怕他们就更不会……
      刘彻正没个头绪,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扬声道:“春佗,去叫韩嫣来!”
      韩嫣的祖父是弓高侯,他又从小在宫中做刘彻的伴读,母亲得以经常出入宫闱,对一些秘闻早有所耳闻。他听完刘彻的复述,已是心中雪亮,只是他先前得罪太后的地方太多,不敢立刻说出原因,犹豫片刻,笑道:“陛下,一定想知道?”
      刘彻不高兴了:“废话,不想知道叫你来做什么?”
      “可是这事……臣下实在不好开口……”
      “到底什么事?”
      刘彻见韩嫣目光闪烁,四处漂移,下令:“都退下。”
      “诺。”
      殿中侍奉的宦官宫女都退出门外,韩嫣斟酌着慢慢说道:“臣斗胆,这事……陛下得保证听了别跟臣生气……”
      “行了行了,就是你说丞相谋反朕也不怪你,成了吧?”
      韩嫣这才松了口气,仍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陛下可知,太后在入宫前,曾嫁过人?”
      王太后进宫是再嫁,刘彻实际隐约听说过,可既然父亲都不放在心上,他就更不当一回事了,因此从未往这上面想。此时听韩嫣说起,倒是一愣:“这又有什么,值得——”
      “陛下!”韩嫣打断他,神色紧张起来,他虽明知殿中只有两人,还是四下张望了一眼,才凑到刘彻耳边:“臣听说,太后不仅嫁过人,在民间还有一个女儿。”
      这消息终于把刘彻震住了,他瞪了韩嫣半晌,才突然醒悟自己的失态,咳嗽一声,问道:“当真?”
      声音虽轻,却微带颤抖,泄露了皇帝此时情绪激荡,并不平静。韩嫣不敢多说,只轻轻应了一个“是”字。刘彻联想到母亲最近两次的失态,已信了韩嫣的话。他遇大事尤其沉着果决,心念电转,下了决断——王太后年事渐高,对亲情只会越来越看重,断然放不下这个留在民间的女儿。若是再病上个两三回,于她的身体无益,宫中只怕也难免会出流言。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挑明了的好!
      刘彻想着,不觉自言自语:“不知她现在何处?”
      这事的来龙去脉韩嫣倒是清楚,立刻回答:“回陛下,平原君先嫁槐里王氏,后嫁长陵田氏,太后少时嫁于长陵金王孙为妻,因此臣想,金氏女应当也在长陵。”
      其时平民嫁娶,往往只在一里之内,因此韩嫣的推测极有道理。但刘彻力求万全,还是嘱咐道:“你去打探一下,有了确实的消息再来报我。这事办成了,我记你一大功!”
      “诺。”
      韩嫣的回复来的极快,查到太后的女儿名叫金俗,住在长陵,丈夫已亡故,现带着一子一女过活。刘彻先命人去长陵探听,得知这位大姊在家后,当即起驾,风风火火的直奔到金俗门外。他倒想得周到,生怕这架势吓跑了金俗,即刻命手下期门将房前屋后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才叫卫青去开门。
      卫青刚推开门,一只大白鹅扑扇着翅膀猛扑上来,对准他的膝盖狠狠啄下,卫青吃了一惊,闪一步躲过它,双手齐出揪住白鹅的翅膀,将它举了起来。这只鹅虽然落入敌手,居然勇气不减,冲着刘彻“轧轧”鸣叫,其音长,其意肃,竟颇有下战书的意味。
      卫青有些无措:“陛下,这鹅……”
      刘彻瞪着这只鹅:“它怎么这么凶?”
      卫青笑道:“陛下不知,鹅的性子在家禽中最猛,是可以看家护院的。”
      “是吗?”刘彻仔细打量了几眼,眼珠一转,“忠心护主,心意可嘉,那就把它送到你家里喂养。”
      卫青看了看刘彻,又看了看还在手上抓着的大鹅,无奈躬身:“臣谢陛下,也替这鹅谢陛下隆恩。”
      刘彻忍着笑:“罢了,你可别悄悄宰了它。”
      期门皆知卫青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吃,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不敢出声。卫青哭笑不得,正想开口,两名军士扶着一名女子走了出来,走在前面的公孙贺躬身道:“陛下,人找到了。”
      那女子的容貌与王太后极为相像,但肤色微黑,眼角唇边布满细纹,看上去比平阳老了许多,竟像与王太后差不多年纪。她被眼前的阵势所慑,全身僵硬,几乎是被直挺挺的抬出门的,见了刘彻也不知下拜,只瞪大了一双满是惊惧之色的眼睛,愣愣的盯着刘彻。公孙贺凑到乘舆边,低声道:“陛下,臣等是在床下找到……找到夫人的。”
      刘彻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下车挽住金俗的手:“大姊,总算是找到你了。”
      金俗嗫嚅着:“我……我……”
      刘彻知道这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应先把人弄回去才是,当下就想拖着金俗上车:“先上车,路上我慢慢和你说。”
      金俗猛地抽回手,大叫:“不不!不能……”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没有说不能什么。刘彻打量了她一眼,一拍额头,笑道:“看我这记性,两个甥儿呢?大姊快叫他们出来,我们一起回宫见母亲。”
      金俗一震,死死咬住下唇。半日,忽然奔回屋内。公孙贺一惊,想要去拦,却被刘彻阻止。片刻,她带着两个孩子走了出来,男孩大约十岁左右,女孩就小得多了,看上去不过三四岁,还抱在母亲手里。金俗慢慢走近刘彻,脚步虽然还不稳,但神色却镇定了许多,刘彻冲她微微一笑:“大姊,上车。”
      车驾一路驶入长乐宫,金俗从小就知道母亲抛弃了父亲和自己,到了富贵人家,却不想竟在宫中。她看着周围宏伟的宫阙,早已忘了惊吓,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那个男孩却十分活泼,扯着刘彻问这问那,刘彻倒也不生气,笑眯眯的跟他解释。到了长信宫,他阻止了近侍通报的意图,带着金俗母子走近内殿。王太后正鼓瑟自娱,见他来了,停下笑道:“又在哪儿疯玩累了,到我这儿来了?”
      刘彻略带神秘的一笑:“儿在长陵寻访到了大姊,特带来与母亲团圆。”
      王太后放在瑟上的手猛地一抖,轻微一声响动,竟扯断了一根丝弦。她浑然不觉,疾步走到金俗身前,扶起她,仔细端详半日,颤声道:“是……俗儿?”
      金俗也在打量着面前的女子,王太后入宫后生活优渥,保养的极好,与三十多年前比起来并没有多大变化。她离开金家时金俗虽然还小,却牢牢记着母亲的面貌,早已认出面前的贵妇就是亲生母亲,听到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多年辛酸全都涌上心头,再也忍不住,扑进王太后怀里大哭:“是我,阿母!阿母……”
      母女俩抱头痛哭,宁姜唯恐王太后伤了身体,想要上前劝解,却被刘彻拦住。直到母女俩都从痛哭变为抽泣,刘彻才扶起母亲,笑道:“今日母女团聚乃是大喜,母亲何必伤感?来人,传诏,封太后子金俗为修成君,赐钱千万,奴婢三百人,并公田百顷及甲第。”
      王太后拭干眼泪,笑道:“让皇帝破费了。”
      “母亲说哪里话,母亲先和大姊好好聚一聚,等挑个好日子,再办个家宴,让亲戚们都见见。”
      金俗非刘氏子,仓促间又难以完全熟悉宫廷礼仪,因此王太后的家宴除了儿女外,就只招呼了少数几个亲戚。刘彻见刘陵也来了,低声问王太后:“刘陵是母亲请来的?”
      王太后白了他一眼:“怎么了?”
      怎么了?
      刘彻瞥了一眼春风满面的田蚡,笑着举起酒杯,对金俗道:“大姊,今日团圆之喜,我敬你。”
      金俗见皇帝敬酒,连忙回礼:“陛下客气,妾怎敢当?”
      金俗今日精心修饰过了,一头乌发中分后挽至脑后成垂髾,头顶挽髻处左右各斜插两支步摇,身着黄底黑纹的曲裾袍服,领襟镶珠,颈下与后背垂饰流苏,足可称得上容光照人,安安静静坐在席上时,活脱便是高帝最爱之楚腰纤细的美人模样,可一动作还是显得紧张。倒是她的一双儿女左顾右盼,毫不拘束。刘彻饮干杯中酒,笑着对王太后道:“始儿刚进宫的时候,趴在大姊怀里一动不敢动,现在可洒脱多了。”
      王太后笑着点头:“可不是,这孩子还真是个有福气的样子,日后我得给她好好挑一门亲事。”
      田蚡被刘彻冷落多日,一直惴惴不安,此刻见刘彻笑容满面,忙上前凑趣:“这是陛下的仁孝之心感动上天,才使太后阖家团圆,臣奉觞,贺太后、陛下。”
      刘彻举起酒杯,微微一笑:“敬举君之觞。”又对王太后道:“母亲,听说这次家宴阿舅费心不少,看来以后家事还得请他多多关心才是”
      王太后不动声色:“田蚡不仅是你阿舅,也是丞相,不光是家事,国事也得放在心上啊。”
      此言一出,殿中除了金俗母子,其余人都偷眼看向刘彻。刘彻明白他不能也不必在这个场合与母亲争执,点头道:“母亲说的是,丞相统领百官辅佐天子,不可有半点疏忽,尤其不能以私害公。”
      这是皇帝的教诲,田蚡虽为长辈,在这家宴上也只能拜伏领教,殿中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刘陵一双妙目扫过皇帝和太后,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鸠车,放在地上轻轻一推,精致的木鸠扑扇着翅膀朝前滑去,鸠车虽是常见的玩具,做工如此精巧,翅膀能够扇动的却罕见,几名孩子齐声欢呼,金俗之子干脆扑到地上,将鸠车抢在怀里。金俗连忙去拉儿子,王信连连摇头,田胜却大笑出声,宫女又急着将被小儿打翻的食案收拾好。刘陵长跪而起,笑着赔罪:“妾失礼,请太后、陛下恕罪。”
      王太后看着新寻到的外孙,笑个不住:“无妨,家宴,无需太规矩。”
      刘彻盯着刘陵,倒是发自真心的赞了一句:“翁主真是聪慧过人。”
      隆虑公主接口道:“鸠车微物而已,翁主心思之巧慧,请陛下看大姊今日的装扮便知。”
      刘彻早留意到金俗打扮的不俗,不想却出自刘陵的手笔,世间妇人多数不能抵御爱美之心,刘陵精研梳妆,既讨好了太后,又不落痕迹,比之献金玉珠宝的俗流,更显高雅别致,倒是深得老子用兵之道的精髓,连刘彻都生出几分佩服,他对隆虑笑道:“我不懂梳妆,不过大姊今日的确当得起华美艳丽四字,看来为众后宫计,以后还要请翁主多入宫才是。”
      隆虑一愣,以为刘彻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刘陵却喜不自胜,躬身道:“妾谨遵陛下诏命。”
      刘彻说了句不必客气,又对王太后道:“母亲方才说要给始儿择一门好亲事,孩儿想这事得好好谋划。始儿是母亲的外孙女,却非刘氏子,我看可以给她在宗室诸王中挑一位夫婿,先把亲事定下来,母亲认为如何?”
      王太后大喜,立刻应允:“还是皇帝想的周到,这最好不过了。”
      “若诸侯王中没有合适的人选,王太子也可以,孩儿的兄弟们不算,齐、楚、梁、燕等国都可以备选,母亲不妨仔细挑选一下。”刘彻说到这里,眼角余光溜过刘陵,见她神色肃然,听的极为认真,心中得意,故意顿了一顿,终于说出了这位翁主最想听到的话,“丞相对诸侯国的情况最清楚,母亲可请他参议参议。其实依孩儿看来,国之大小还在其次,关键是人品和才学。”
      王太后频频点头:“不错,不错。田蚡,这事我就交给你了,务必要选个品貌双全的。”
      田蚡长跪领命:“诺,臣一定把这事办妥当,请太后、陛下放心。”
      金俗早已听的呆了,直到身边的平阳轻轻拉了她的袖子一下,才想起要谢恩,忙领着女儿离席跪下:“妾谢太后、陛下天恩。”
      “都是一家人,应当的,何必客气?”刘彻端起酒杯,姿态优雅的小口啜饮,心中却乐翻了天。
      宫中之事,或可以极小,或可以震动天下。既然有人是为寻事来的,我便找些事让你们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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