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时代》柏分

7、审讯

　　离开训练场，祂还跟在他身后。
　　苍南停步：“你不是答应不跟着么？”

　　祂认真地问：“你希望我现在离开吗？如果你想的话，我现在也可以走。”

　　苍南觉得他的话像是威胁，就像如果他赶他走，他又会做出顶着他的脸，出现在居民所这种行为。

　　他的直觉告诉他，祂并不安全。
　　把祂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是最保守的选择。

　　想了一番，最后只道：“随你。”

　　进入作战区，行至地下二十三层，甫一开门，印着圣主头像的二十三安全所标识牌映入眼帘，里约的副官徐遥已经在门口等他：“指挥官大人。”

　　苍南应了一声，抬步朝审讯室的方向走去，随口问：“里约呢？”

　　徐遥顿了下：“长官的事情，我不知悉。”

　　这个时间点，里约既然并未坐镇二十三安全所，或许更可能在第二摩天塔的地下十二层——喝酒。

　　两人心知肚明，苍南没想细问，拐了个弯，抬手推开审讯室的门。

　　屋内的斯蒂安神色颓靡，整个人瘦得脱相，颧骨凸起，听见动静也只是抬了下眼皮，神情没什么波动。

　　苍南坐在他面前，打开了审讯模式，公事公办道：“一级指挥官苍南开始审讯。”

　　“姓名。”

　　斯蒂安了无生气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干裂地黏在一起，随着他张口的动作，龟裂的嘴唇渐渐渗出血丝，大抵是因为很长时间没说话，开口的声音很哑：“斯蒂安。”

　　苍南看着他，偏头对旁边的徐遥说：“倒一杯热水给他。”

　　片刻后徐遥走进来，递给他一杯热水，斯蒂安接过，垂眸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苍南继续说：“经星网查明，你加入反组织‘神明’，并于半月前在圣塔93层持枪干扰医疗工作，对此，你有什么异议么？”

　　他的眼睛落在冒着热气的水杯上，听着听着便笑了，嘴唇上干裂的血口变大，他说：“没有。”

　　“你笑什么？”

　　斯蒂安嘴角的笑未散，掀起眼皮，满眼麻木：“我承认犯罪，别问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你们大可以直接将我沉入圣河。”

　　“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向检察官求情。”

　　斯蒂安却说：“不必，无非都是死路一条，我接受眼下这个结果。”

　　祂站在斯蒂安身旁：“他软硬不吃诶。”

　　“摇篮有一个男孩在等你，我想他应该不会希望在洗礼台上见你最后一面。”

　　斯蒂安瞳仁轻动，“他还好吗？”

　　“和从前一样，抢不到营养液，看起来又饿又冷。”

　　他张了张口，却依旧没有说话。

　　苍南顿了下，从外袍里拿出那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一点一点打开，最上方的合照赫然入目。

　　斯蒂安下意识要抬起手要去碰触，苍南先他一步拿起来，从旁观者的角度评价道：“他和你的妻子女儿一样，都有一双天空一样的蓝色眼睛。”

　　斯蒂安情绪波动起来，呼吸变得沉重：“你别碰她们！”

　　他连一张照片都不肯让苍南碰。

　　苍南看着他：“你很爱她们。”

　　“这跟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苍南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斯蒂安身上投下压迫性十足的阴影，声音沉冷质问：“你的女儿五年前患了变异病，你告诉我，你哪来的能源维持她五年的医疗费用？！”

　　他表情有一瞬的僵硬，没有回答。

　　“不想回答？那么我换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加入的‘神明’组织？是谁告诉你的？”

　　斯蒂安咬着牙，死死盯着他手中的照片。

　　苍南把照片放在他面前，抛出一颗糖果：“回答我的问题，我允准你随身携带这张照片。”

　　斯蒂安和他视线相撞，最终红着眼，颤抖着抬起手，小心地捏住了那张照片，想拿近一点，未果。

　　苍南没有松手，他在等他的回答。

　　他只得回答，声音嘶哑：“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过加入‘神明’组织。我忙着在机械厂和圣塔奔波，从来没有接触过所谓的‘神明’组织，我真的不知道……”

　　苍南蹙眉。

　　又是这样。
　　星网信息向来无误，但不知从何时起，宣布通缉犯的罪名时，冒出来一个所谓的‘神明’组织，但逮捕的犯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这么些年他一直在追查这件事情，至今没有任何进展。

　　苍南松开手，继续问：“能源怎么来的？”

　　斯蒂安珍惜地将那张照片捧到面前，抹了一把眼眶，“我卖了很多东西。”

　　“什么东西？”

　　他指尖轻柔地抚过照片上的人，缓慢地吐出两个字：“器官。”

　　祂绕着苍南身侧：“你们竟然允许贩卖器官吗？”

　　这件事情苍南有所耳闻，圣塔地下二十五层之后有很多交易会所，法令并未严明禁止他们用器官换取能源。
　　毕竟这种东西从来稀缺，尤其对于变异病患者来说。
　　伴随着器官衰竭，有人愿意出高价购入更换一副器官，就有人因走投无路的人去售卖器官。

　　穷人连五脏，都是从出生起就标好了价格。

　　“半月前你持枪试图劫持医生，为什么？”

　　提起这个，斯蒂安变得很激动，目眦欲裂，桌上的那杯热水倒落在地，水流洒了一地，他身上的镣铐震得很响：“是凯尔先骗的我，他说只要我凑够足够的能源，他就能给亚斯更换心脏，我凑到了，他却出尔反尔，将心脏换给了其他人，是他害了我的亚斯！是他！”

　　苍南身旁的徐遥高声警示：“安静！！”

　　祂疑惑地问：“亚斯是谁？”

　　“亚斯是你的女儿？”

　　说到亚斯，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渐渐平复下来，脱力一般点了点头。

　　审讯结束时，苍南说：“心脏的事情我会调查。”
　　离开时他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毕竟下次再见，大概是在圣河之上的洗礼台。

　　斯蒂安将那张照片贴近心脏，沙哑说：“如果可以，请让我尽快接受洗礼。”

　　苍南看了他片刻，再开口的声音沉了几分：“如果这是你最后的诉求，我会帮你提出申请。”

　　关上门前，苍南竟然听见他说了一声：“谢谢。”

　　听见这两个字后，苍南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心头莫名生出一种巨大的荒诞感。
　　他要送斯蒂安去死，他居然在向他道谢。

　　这件事情给他的冲击，不亚于梅塞安身上那团东西对他说话。

　　荒诞又离奇。

　　“指挥官大人，生成的审讯内容我已经发至您星网的接收器，请您查收。”

　　他回过神，“好。”

　　抬步回到作战区的办公室。

　　祂还在围着他，不停地问：“洗礼是干什么？枪毙吗？还是直接砍头？尸首分离的那种？”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圣塔旁边的恢宏高台，告诉他：“从洗礼台落进圣河，圣河会洗清人们罪恶。”

　　“会死吗？”

　　“圣河里有数不胜数的污染因子和变异物种，一旦接触，绝无生机。”

　　“生啃啊？这么惨吗……”祂看着苍南，轻轻摇头道：“没想到，你们如此凶残……”

　　苍南没有辩解。
　　他大可以说，如果不凶残，他们早已经在资源短缺的上个时代被啃得连骨头也不剩。

　　但此刻他有些疲累，从几天前结束工作到接受斯蒂安的追捕任务，再到此刻结束审讯，期间他神经始终紧绷，片刻的休息时间也没有，现如今一松下来，骨子里的疲倦一丝一丝渗出来，他连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祂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看向窗外的视线，相对无言，周围静下来，一切在这一刻变慢。
　　下一刻，祂忽然抬起手，向他伸来，像是要触碰他。

　　也许是太累了，他没有躲开，陷入他那双黑亮的眸子里。

　　祂摸了摸他的头，说起来本来应该什么感受都不会有，毕竟祂怎么能触碰到他呢？
　　可他却莫名觉得头顶隐隐有温热的触感。

　　祂笑起来，眼睛弯了弯，声音柔软轻和，自带催眠效果：“你好像有点累了，睡一会吧……”

　　在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瞬，耳畔仿佛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声音轻缓温和地几近悲悯，祂轻声唤了他：“苍南，这只是刚开始呢，我的……”

　　他的名字从祂口中读出来，心里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异样感，温热的血液自心脏流向胸膛，流入四肢，奇怪又陌生。

　　祂说我的什么？

　　苍南没有听见……

　　再睁开眼，天依旧漆黑一片，眼前是熟悉的办公室天花板，他立刻起身，看了一圈周围，连个鬼影也没有。

　　祂把他催眠了？
　　祂人呢？
　　祂去哪儿了？

　　苍南起身，按了按太阳穴，试图回想起他沉睡前的场景。

　　除了那双漆黑的瞳仁和含笑的脸，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在想，他是否对祂的警惕性太低了，竟然能让他如此轻易地靠近，又这么轻易地控制他的清醒和沉睡。

　　没等他想出什么，祂又突然出现，惊喜道：“呀，你醒了？”

　　看着祂突然冒出来的身影，“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轻轻眨了下眼，说出来的话不免叫人想歪：“诶诶诶，你一个指挥官，这话不能乱说的啊……”

　　“……”
　　看着苍南无语凝噎的样子，他连忙献殷勤，把手里的营养液塞给他：“睡了这么久，该饿了吧，快吃点东西垫一垫。”

　　苍南看着怀里冒出来的营养液：“哪来的？”

　　“你睡着了，我想吃东西，出去的路上顺的。”

　　“偷的？”

　　他狡辩道：“其实也可以说借的是不是？”

　　“……”
　　苍南觉得自己头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