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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六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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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寒意,朐县城外的官道上,枯黄的野草被风吹得贴在地上,像一层褪色的毯子;路边的白杨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偶尔有几片顽固的枯叶打着旋飘落,在车辙里翻滚几下,就被往来的马蹄踏碎。
陈阿娇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袍,把平儿往怀里又搂了搂。小家伙刚满一岁半,穿着件粉色的小袄,是她用染坏的粗布改的,此刻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象。李柘坐在车辕上,赶着家里那头叫 “勤勤” 的黄牛,青布头巾裹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稳的眼睛,偶尔回头看她们娘俩一眼,眼神里带着暖意。
“还有多久到朐县城?” 陈阿娇扬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灾后重建耗去了太多精力,她的气色还没完全恢复,脸颊透着点苍白,可眼神却比往日更清亮。
“过了前面那道坡就到了。” 李柘勒了勒缰绳,黄牛放慢了脚步,“今天人怕是多,你看好平儿,别让她乱跑。”
“知道了。” 陈阿娇点头。她们今天来县城,一是想扯点结实的粗布,给孩子们做过冬的棉裤;二是李柘要去县府交新抄好的文书 —— 灾后重建的账目,县府催了好几次。
牛车慢悠悠地晃进县城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市集上果然热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卖炭的老汉蹲在墙角,面前堆着黑黢黢的木炭;糖画艺人的铜勺在青石板上游走,很快就勾勒出一条鳞爪飞扬的龙;还有卖冻疮膏的妇人,用粗嘎的嗓子吆喝着,声音在寒风里打着旋。
“先去交文书?” 陈阿娇问。
“嗯,交完了踏实。” 李柘把牛车拴在街边的老槐树上,又从车斗里拿出个布包,“这是给你和平儿买点心的钱,我很快就回来。”
陈阿娇接过钱袋,看着他快步走向县府的背影,心里暖暖的。灾后这几个月,李柘更忙了,既要教书,又要帮村里协调重建的事,还要抽空帮县府抄文书补贴家用,可他总把最好的留给她们娘仨,自己一件旧棉袍补了又补,却执意要给她扯块新布。
“娘,糖……” 平儿指着不远处的糖画摊,小手指着那条金灿灿的龙,眼睛亮晶晶的。
“等爹爹回来就给你买。” 陈阿娇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抱着她往布庄的方向走。路过一家茶馆时,一阵喧闹的谈笑声从里面飘出来,夹杂着几句关于 “长安” 的字眼,让她脚步顿了顿。
她对那两个字,总是格外敏感。
“…… 要说如今长安最风光的,当属卫皇后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透过窗纸传出来,带着几分酒意,“听说前阵子陛下因为卫青破匈奴之功,又赏了卫家良田百顷,卫子夫的弟弟卫青已经是长平侯,风头无两啊!”
“卫皇后?就是那个平阳公主府里出来的歌女?” 另一个声音带着惊讶。
“正是!” 先前的声音得意地说,“谁能想到呢?当年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如今却成了六宫之主,连带着卫家鸡犬升天。听说陛下对她言听计从,宫里的事,几乎都由她做主……”
后面的话,陈阿娇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卫皇后…… 卫子夫……
这两个名字,像两把生锈的刀,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尘封的记忆。她想起长安宫墙内的红墙绿瓦,想起椒房殿里的熏香,想起刘彻曾经许诺的 “金屋藏娇”,更想起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却在不经意间夺走她一切的女子。
原来,她已经是皇后了。原来,卫家已经如此风光了。
那她呢?那个曾经的大汉皇后陈阿娇,如今却穿着打补丁的棉袍,抱着孩子,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里,听着别人议论自己的 “继任者”,像个笑话。
“娘?” 平儿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脸,“冷?”
陈阿娇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嘴唇也冻得发紫。她连忙把念平往怀里紧了紧,用自己的体温焐着女儿冰凉的小手:“不冷,娘没事。”
可心里的寒意,却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卫子夫权势越盛,是不是就越容不下她这个 “废后”?虽然她逃到了这天涯海角,可长安的势力,会不会已经延伸到了这里?那个商人说卫青是长平侯,若是他想找一个 “叛逃” 的废后,岂不是易如反掌?
“阿宁?怎么在这儿站着?” 李柘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担忧。
陈阿娇转过身,看到他快步走来,手里还拿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桂花糕 —— 那是她最爱吃的。可此刻,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没事,刚想等你一起去布庄。” 她努力挤出个笑容,可声音里的颤抖却瞒不过李柘。
李柘皱了皱眉,目光扫过她身后的茶馆,又看了看她苍白的脸,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他没多问,只是接过平儿,把油纸包递给陈阿娇:“先吃块糕暖暖身子,布庄人多,咱晚点再去。”
他的体贴像一层温暖的茧,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寒意。陈阿娇接过桂花糕,捏在手里,却没吃,只是跟着他往人少的地方走。
“刚才…… 听到什么了?” 李柘轻声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
陈阿娇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听到有人说…… 长安的卫皇后,权势很大。”
李柘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继续往前走,声音平静:“嗯,早该料到的。卫家这几年确实得势。” 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来,“但那是长安的事,与我们无关。”
“可我怕……” 陈阿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权势越大,是不是就越容不下我?万一…… 万一他们找到这里来……”
“不会的。” 李柘打断她,语气坚定,“望海村偏僻,没人会注意到这里。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可以他们以为你自己死了,谁还记得一个废后?”
话虽如此,陈阿娇却知道,有些事,不是时间能抹去的。尤其是在权力的漩涡里,一个曾经的威胁,哪怕已经落魄,也可能被视为眼中钉。
“我们还是…… 再低调些吧。” 她轻声说,“少来县城,也少和外人打交道。孩子们渐渐大了,我怕……”
李柘看着她眼里的恐惧,心里一阵疼惜。他知道,她心里的创伤,从来没有真正愈合。那场来自长安的风波,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里,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隐隐作痛。
“好,都听你的。” 他握紧她的手,“以后我来县城就行了,你和孩子们在家。村里的事,能推就推些,咱们安安稳稳过日子,谁也别招惹。”
陈阿娇点了点头,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有他在身边,似乎再大的恐惧,也能被分担一半。
他们没再去布庄,只是匆匆买了些必需品,就赶着牛车往回走。路上,陈阿娇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心里反复想着那个商人的话。卫子夫的风光,反衬出她的落魄,更让她意识到,自己和过去,从来没有真正割裂。
回到望海村时,天已经擦黑了。张大娘正抱着安安在门口等着,看到他们回来,连忙迎上来:“咋回来这么晚?念安都念叨好几回了。”
“县城人多,耽搁了。” 陈阿娇勉强笑了笑,接过念安,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想娘了吗?”
“想!” 念安脆生生地应着,小手搂住她的脖子,“娘,买糖了吗?”
“买了,在爹爹那儿。” 陈阿娇笑着说,心里却暗暗决定,以后要更少带孩子们出门,尤其是去人多眼杂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陈阿娇果然变得格外低调。以前她还常去村里和妇人们一起做活、聊天,如今却大多待在家里,要么缝补衣物,要么教安安认字,要么就陪着平儿玩耍。李柘也推掉了不少村里的事,除了教书和地里的活计,其余时间都尽量陪在家人身边。
有次张大娘来送菜,笑着说:“阿宁,你这阵子咋总闷在家里?是不是李书生把你藏起来了?”
陈阿娇笑着打哈哈:“天冷了,懒得动。再说,孩子们也离不开人。”
张大娘没多想,只是叮嘱她注意身体,就回去了。可陈阿娇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这样刻意疏远不好,可她更怕因为自己的疏忽,给这个家带来灾难。
李柘把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里疼惜,却没说什么。只是每天回来,都会给她讲些学堂里的趣事,或者村里的新鲜事,想让她开心些。他还特意从海边捡了些漂亮的贝壳,串成项链给她和平儿,看着她们娘俩戴着贝壳项链笑,他也跟着笑。
“别想太多。” 有天晚上,他帮她按揉着肩膀,轻声说,“不管长安怎么样,不管谁当权,这里是望海村,是咱们的家。只要我在,就没人能伤害你们。”
陈阿娇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的不安渐渐消散了些。是啊,这里是望海村,不是长安。这里有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家。只要她足够小心,足够低调,或许就能永远这样安稳下去。
夜风从窗棂钻进来,带着海水的咸湿气息,陈阿娇看着熟睡的孩子们,又看了看身边的李柘,心里默默祈祷:愿长安的风,永远吹不到望海村;愿那些故人旧事,永远不要再来打扰她们平静的生活。
她知道,这份低调或许带着几分怯懦,几分无奈,却是她能想到的,守护这个家最好的方式。只要能和李柘、和孩子们在一起,哪怕一辈子这样平淡下去,甚至有些孤僻,她也心甘情愿。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在炕上,照亮了孩子们恬静的睡颜。陈阿娇紧紧握住李柘的手,像是握住了全世界。她相信,只要他们一家人同心同德,谨言慎行,就一定能在这片土地上,安稳地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