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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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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偶然被重新发现的、纸张边缘已微微卷曲泛黄的《攻略计划书》,宛如一块棱角尖锐的巨石,
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投入沈墨卿那原本已死寂如万年古井的心湖深处。
瞬间激起的,远非寻常的涟漪,而是足以搅动湖底沉渣的、剧烈而深远的动荡,仿佛将她凝固的时间重新拉回了流动的轨道。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视其为必须立刻销毁、抹去痕迹的耻辱象征或罪证;
相反,她以一种近乎考古学家般的审慎态度,转而将其奉为一份珍贵至极的个人历史档案
——尽管这份档案记录的过程充满了算计、痛苦与自我挣扎。
它不仅仅是一份冰冷的任务清单,更是一份详尽的、关于她自身如何一步步从冰冷绩效的奴役身份中艰难挣脱,
逐渐走向情感觉醒与人格独立的原始记录,是她那段扭曲岁月里,心灵艰难蜕变历程的最真实写照。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沈墨卿一改往日完全瘫软在沙发里、如同被抽去筋骨般的颓废状态。
她将那几页承载了太多沉重记忆的纸,小心翼翼地、几乎带着一种仪式感地摊开在落满灰尘的书桌上。
窗外变幻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那泛黄的纸页和深浅不一的字迹上移动。
她以一种近乎痴迷的、外科手术般的专注态度,
反复地、细致入微地审视着上面的每一个打印条款、每一个被她用不同颜色笔迹写下的批注,甚至是每一个因犹豫而留下的涂抹痕迹。
其研读的严谨与投入程度,丝毫不亚于她巅峰时期,在投行里面对那些濒临破产、错综复杂的企业重组方案时所付出的心力。
她的目光化作了精细的探针,在字里行间缓慢游走,
试图从中梳理出一条贯穿始终、清晰而连贯的,属于“沈墨卿”的情感逻辑线。
她这样做,并非为了向任何外人证明或辩解什么,甚至不是为了给陆延舟一个交代。
她迫切需要的是,给自己内心那个不断质疑、濒临崩溃的自我一个确信
——确信她所经历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些辗转反侧的挣扎,
以及最终那个看似冲动、实则必然的抉择,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而是有其深刻的内在根源和清晰的情感发展逻辑。
她需要确信,那个在系统崩解后感觉自己一无是处、价值归零的沈墨卿,并非她真实的、完整的全部,
而仅仅是她漫长生命历程中,一个被异化、最终又被打破的片段。
“看,”
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穿透迷雾的灯塔光束,在她内心深处响起,
仿佛一根纤细而坚定的指尖,轻轻指向那些计划书早期、被她用横线匆匆划掉,
却依旧能辨认出的感性笔记——“心跳莫名加快”、“他身上的雪松气息很好闻,让人安心”、“看到他专注侧脸时,会忘记计时”……
“情感的最初萌动,那些最本能的生理反应与微妙好感,其实远在‘心动值’这个冰冷数字概念被系统定义和量化之前,
甚至在你自己理智尚未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如同早春的野草,悄然破土而出了。”
“再看这里,”
那个引导性的声音继续沉稳地响起,将她的思绪引向计划书中后期那些字迹潦草、充满了自我驳斥与矛盾挣扎的段落,
那里布满了问号、感叹号和反复涂改的痕迹——“任务要求示弱,但真心不想让他看到脆弱?”“利用他的同情心?不耻。”“今晚的晚餐,差点忘了记录数据,只是……想和他待着。”……
“你在理性(系统任务)与感性(内心本能)之间进行的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如此激烈、如此真实、如此复杂,这本身就绝不是一个纯粹的、没有感情的‘演员’或‘执行者’会有的内心戏。
这些纠结的字句,是你真实情感在铁幕般任务下,不甘屈服的流露与抗争。”
“还有这里,”
声音最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停留在最后那几行笔迹剧烈颤抖、甚至被无法抑制的泪水晕开、字迹模糊的决绝宣言上——“绩效……不要了。”
“无法背叛。做不到。”
“坦白。无论结果。承担。”
……
“这难道不是最直白、最不计后果、剥离了所有功利考量的真心吗?
这些几乎力透纸背的颤抖字迹,是你内心最深处声音的呐喊,是你灵魂在重压之下做出的最终选择。”
一遍又一遍的、近乎严苛的自我审阅和内心对话,仿佛是一种缓慢的、由她自己主导的、深入骨髓的心理治疗与修复过程。
那些如同鬼魅般萦绕不散、日夜拷问着她的自我怀疑
——“我的真心是不是只是更高明表演的一部分?”“我是不是一直在自欺欺人,
用所谓‘真心’来美化自己的失败?”
——在这份铁证如山、由她自己亲手写下的“心路历程”面前,开始一点点松动、龟裂,
最终彻底瓦解,化为虚无的尘埃。
尽管如此,认清真相并不等同于立刻获得解脱与力量。
绝望如同极地冰盖,并非一日之寒所能冻结,其融化解冻同样需要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
她依然会长时间地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依然对更新简历、投递职位感到本能的抗拒和深入骨髓的无力;
依然在深夜被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冷汗涔涔。
但那种彻底的、否定一切存在意义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似乎因此而减轻了一些重量。
她开始能够稍微跳出情绪的泥沼,以一种相对客观的、甚至带有一丝研究意味的眼光,
来回看自己,审视这段复杂扭曲的关系,
而不再是仅仅沉浸在“受害者”与“罪人”这双重身份的激烈内耗与痛苦旋涡里,无法自拔。
她依然是那个跌入人生谷底、浑身沾满泥泞的人,只是这谷底不再是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份摊开在书桌上的计划书,像是一盏被她自己亲手点燃的、光芒虽然微弱却足够坚定的矿灯,
虽然无法照亮整个深渊的全貌,驱散所有寒冷,
却至少让她清晰地看清了自己脚下所站的,并非完全的虚空与流沙,
而是由她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激烈的情感挣扎与痛苦抉择所构成的、相对坚实的土地。
这土地,是她重建自我的根基。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缓慢的、内向的、如同春蚕吐丝般自我修复的过程中时,
一个来自外部的、完全意想不到的变量,
如同命运之神漫不经心投下的一颗石子,骤然打破了这潭死水般凝固的平静。
那是一个典型的、阴沉沉的冬日下午,天色早早便暗淡下来,
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酝酿着一场冰冷冬雨的气息。
沈墨卿刚结束一轮对计划书关键节点的“研读”,正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天空出神。
被她扔在沙发角落、几乎已被彻底遗忘的那部旧手机(外壳上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划痕),
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一下,发出极其微弱、短促的一声“叮”。
是短信提示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这部手机是她多年前使用的备用机,sim卡早已因欠费而停机,只是因为里面存储着一些不愿丢弃的旧照片和可能还有用的资料文档,
她才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处理掉它,只是偶尔会想起来充充电,维持其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理论上,它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绝不应该收到任何来自外界的信息。
或许是运营商迟来的系统通知?
或者是某种跨越了时空的垃圾短信?
甚至是手机系统本身临死前的错误提示?
她本能地不想理会,甚至感到一丝被打扰的烦躁。
但一种莫名的心悸,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电流穿过脊柱的预感,
让她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了过去,
弯腰拾起了那部冰冷的、外壳带着磨损痕迹的旧手机。
屏幕依旧亮着,幽白的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显示有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没有署名,没有前缀。
她皱了皱眉,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开了解锁屏幕。
短信的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句话,像是一句被精心剪辑过、突兀而冰冷的、含义不明的暗语,却又带着千钧重量:
【陆总与A公司的合作,技术底层可能存在周致远设置的陷阱。】
沈墨卿的瞳孔在阅读完这行字的瞬间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
她的脑海中如同被投下了一枚信息炸弹,几个关键词瞬间引爆——陆延舟?
A公司那个至关重要的合作?周致远?陷阱?!
这几个词汇组合在一起,像一道惨白而强烈的闪电,
以劈开混沌之势,骤然照亮了她因多日颓废而变得有些迟钝和混乱的大脑!
她猛地站直了身体,动作幅度大得几乎让她有些眩晕。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胸腔,血液急速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轰作响,淹没了周遭一切细微的声响。
连日来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颓废、麻木、自我怀疑与沉沦,
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烈的、源自她骨子里本能的警惕、震惊和一种久违的、面对挑战时的亢奋所取代,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
这条信息到底意味着什么?
陆延舟和A公司那个他倾注了全部心血、关乎未来战略布局的合作,
其最核心、最基础的技术底层架构,
竟然被周致远神不知鬼不觉地设置了陷阱?
是什么样的陷阱?是隐藏在数百万行代码深处的逻辑炸弹?
是足以在关键时刻瘫痪整个系统的后门程序?
还是能够窃取核心数据、引发灾难性故障、最终导致天价赔偿甚至法律责任的技术漏洞?
如果这条信息所言非虚……
那么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不仅陆延舟苦心经营的公司可能面临声誉扫地、资金链断裂、乃至破产清算的灭顶之灾,
公司上下无数员工日夜奋战的心血将瞬间付诸东流,
甚至可能引发整个相关行业链条的剧烈震荡与信任危机!
是谁?究竟是谁发来的这条信息?
这个号码显示为“未知”,如同一个幽灵,无法回拨,无法追问,无法追溯源头。
是林凡?
那个曾经在她最狼狈时,眼中流露出过一丝不忍与同情的特助?
他作为陆延舟的心腹,有极高权限接触到合作的核心机密,
并且对陆延舟的忠诚度毋庸置疑,他有可能在发现端倪后,
选择用这种隐秘的方式警示她这个“局外人”?
还是陆延舟公司里其他某个敏锐的技术骨干,
在代码审查或测试中察觉到了某些极其隐蔽的异常,却
又因为证据不足、或者忌惮周致远的势力与项目推进的压力,
而不敢直接向上汇报,只能迂回地发出警告?
或者是……周致远那边内部出现了问题?
是某个尚有良知的技术人员?
或是出于内讧、分赃不均而反目的知情者,故意将消息泄露出来,意图搅局?
可能性繁多,错综复杂,如同迷雾。
但信息的真实性,却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
无法立刻得到验证,其潜在的危险性却迫在眉睫。
沈墨卿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速运转起来,所有的困顿、萎靡和自怜自艾被强行压下、驱逐,
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属于那个曾在投行叱咤风云的顶级精英的极度敏锐、冷静分析和高效执行力。
她立刻冲到书桌前,打开那台主要用于海投简历、却屡屡石沉大海的笔记本电脑,按下电源键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屏幕亮起,她开始疯狂地搜索所有能与“陆延舟公司”、“A公司合作”、“项目技术框架”、“行业分析报告”相关联的公开信息、技术论坛猜测、新闻报道,
同时调取一切关于周致远公司近期的技术动态、专利申请情况、以及其过往不甚光彩的商业手段记录。
她像一头在沉睡中被危机惊醒的猎豹,瞬间进入了高度专注的狩猎状态。
瞳孔聚焦,肌肉紧绷,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
只不过,这次狩猎的目标,早已不再是金钱、职位这些外在的符号,
而是指向一个可能存在的、足以摧毁她所熟知的那个世界(即便她已被放逐)的、巨大而狰狞的阴谋证据。
这条突如其来的、来自未知领域的短信,
像一道刺目的、不容任何人忽视的、划破厚重云层的强光,骤然照射进她所在的、阴暗潮湿的人生谷底。
它最初带来的,并非温暖的慰藉,
反而先无比清晰地映照出了潜伏在阴影深处的、巨大而狰狞的危险轮廓,那轮廓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但光,本身就是希望的同义词,是行动的号角。
它以一种霸道的方式,瞬间驱散了那些依旧盘踞在她心头、关于个人情感得失、爱恨情仇的细小纠缠,
将一个更大、更紧迫、也更符合她本能与专业能力的严峻挑战,
毫不客气地、重重地摔在了她的面前,迫使她必须直面。
她还要帮陆延舟吗?
这个念头仅仅如同电光石火般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甚至没有来得及形成一个完整的、需要纠结的问句。
答案,几乎是伴随着本能,
从她心底最深处瞬间浮现,清晰而坚定。
这与陆延舟个人此刻对她的态度无关。
与他对她的恨意、漠视、乃至在行业内可能的封杀都无关。
这甚至与试图挽回或证明什么无关。
这,只与她是“沈墨卿”有关,只与她要成为什么样的“沈墨卿”有关。
她是那个曾经凭借过硬的专业能力和敏锐洞察力,
在精英云集的顶级投行杀出一条血路,站稳脚跟的“卷王”。
她是那个在“泄密疑云”爆发、千夫所指时,依然能保持冷静,
凭借对细节的极致把控发现关键时间戳漏洞、最终为自己洗清冤屈的人。
她是那个在系统下达终极任务、面临生存威胁时,
最终选择了良知、底线和真实情感的沈墨卿。
现在,
要她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一个她(曾经)深入了解过的人,一个她(曾经)毫无保留付出过真心(无论对方是否接受)的对象,
以及他背后那成千上万个依靠公司生存的家庭,坠入一个极有可能是由她另一个“敌人”精心编织的技术陷阱,
而她却因为个人情感的挫败而选择背过身去?
不。她做不到。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残存的职业操守不允许,她内心深处那份未曾泯灭的、对公平正义的朴素信仰更不允许。
这不是为了挽回逝去的爱情。那太奢侈,也太可笑。
这是为了对得起她苦修多年的专业技能,对得起她内心恪守的职业道德与良知,更是对那段……
无论结局如何惨淡,其过程中确实存在过真实悸动、温暖共鸣和灵魂碰撞的过去,一个最后的、彻底的交代。
那条短信,是刺破黑暗的微光,也是吹响行动的号角。
沈墨卿看着电脑屏幕上不断跳动、闪烁的光标,看着搜索引擎反馈回来的、密密麻麻亟待梳理的信息洪流,
眼神里不再有过去的彷徨、空洞或自怨自艾,
而是燃起了一种近乎冷酷的、锐利的、坚定的光芒,如同经过淬火的刀锋。
她伸出指尖,轻轻触摸着冰凉的手机屏幕上那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
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玻璃与电路,感受到其背后所隐藏的汹涌危机与分秒必争的紧迫感。
“这次,”
她对着沉寂的空气,也对着自己内心那个刚刚苏醒、亟待证明什么的、强大的部分,
轻声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破釜沉舟的力量,
“不为绩效,只为真心。”
这真心,是对她自身价值与能力的最终确认,是对她不容玷污的专业操守的坚持,
也是对她过往那段真实情感(无论对方如今是否承认、是否珍视)的……
一个郑重其事的、也是最后的交代与告别。
谷底依旧黑暗阴冷,但那一线由外而来、由内而生的微光,
已经足够让她清晰地看清前路上的障碍与方向,并足以支撑她做出决定
——再次启程。
哪怕前路依旧荆棘密布,迷雾重重;
哪怕终点可能依旧没有那个人的回头一顾,没有鲜花与掌声;
哪怕此行,注定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