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章三 ...
-
月光下,鳞次栉比的亭台楼榭染上了厚重的铅灰色,廊边间隔二十步远悬挂的灯笼只能照亮周遭不过三尺的距离。
庭院中如水墨渲染一般,慢慢浮现出了一个红衣的身影。
这景象配上周遭倒地昏迷的几个人,像极了志怪小说中百鬼横行的夜晚。
厉鬼,自然也是有的。
琳琅点了护卫的昏睡穴,然后使了点手段让其无声无息的倒地,然后才慢慢显露出身形——这个能力还是成了厉鬼之后得到的,为这次潜入宁王府省了无数麻烦。
宁王府,她生前只来过一次。宁王生性风流,家中虽然侍妾不少,却没什么像样的女眷。早年虽有位王妃——不过却是身后才有的分位,生前听说是位夫人,在琳琅嫁为纯王妃前就故世了,如今王妃和夫人之位空悬,虽然有个侧妃却是个病弱的,从不理事,王府的内务抓在一位女总管手上。故而宁王府是没有个可以宴请王妃等命妇的女主人的。
所以说起来琳琅对宁王府谈不上熟悉,幸得亲王府的制式雷同,凭着对纯王府内部结构的了解,她还是顺顺当当的摸到了宁王的卧房外面。
院中一片寂静,想来宁王已然就寝。好在这位没有夜夜笙箫到即使太子遇刺失踪也要继续下去的荒唐。
听到些什么不该听的,总是会有些尴尬。
琳琅敲了窗棂两下,旋即后退了几步。
听到窗棂外敲击声的李臻几乎是立时便睁开了双眼,来人既然在这种时候施施然的敲他的窗子,外面的护卫必然已经被收拾了个干净。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而不被发觉,窗外的人恐怕实力相当可观。
一面如此想着,一面将外袍披在身上。
李臻慢步走到门前,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推门。
月光下俏然立着的窈窕身影并没有让他松了口气,反而更觉冰冷。
他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惯常的笑容:“月朗风清,如此美景。佳人有约小王竟来迟,真是该死该死。”
得见宁王的次数说少也并不算少,只是再如何不羁宁王也不可能在自己嫂子面前表现出风流的一面。
所以这个面貌的李臻,琳琅倒是第一次见。
这等时候还要占些口舌便宜,如果不是那迅速扫过院内到底的护卫的目光,也许这个花花公子的形象能够更加圆满一些。
先章慧皇后之子怎么会是省油的灯。
琳琅没有搭话,上下打量了这位王爷一番。眼睛随了章慧皇后,和太子的有些像,鼻子和唇形倒是有些今上的意思。
身为皇子中容貌最出众的两位——毓太子和瑞王李瑾的一母同胞兄弟,李臻的外表也是相当出色,再加上他身高出众,眉目间少了太子的凌然压力或是瑞王的出世超然,让他看起来比那两位更容易接近。不过宁王的女人缘大概来源于他那双眼睛,继承自他的母亲的——那是一双看任何东西都很专注,貌似深情的眼眸。
此刻这双被无数长安女子津津乐道的眼眸正凝视着琳琅。
“妾身此来是……”她方才开口便顿住。
李臻的表情在她开口之后微变了变,一瞬间的恍然大悟旋而变得很是奇妙。
似乎是混杂着怎么会的质疑和带着悔意的惋惜。
就她所知,李臻并不是表情如此外露的人。
顺着他的视线,她大约猜到了是哪里不对。
李臻注意到的是她的足下。
最近长安阴雨不断,傍晚时还下了一阵。半个时辰前才停了,此刻地面还潮湿一片。
红衣的下摆一分水迹没有,尽管衣衫不会真的污葬,琳琅还是讨厌踩在水上的感觉,看着似乎是踩在地面上,实际却离地一寸的飘着。
悬空而立,又是如此环境,一身红衣,与其猜那仙女下凡,还是厉鬼执念未消找上门来更加靠谱。
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李臻对于自己府中的护卫神不知鬼不觉间就被解决掉的事情找出了解释。俗语道神出鬼没,这鬼都出没了,几个常人能奈她何。
万籁俱寂之中,尚能听到几个人轻缓的呼吸声。
厉鬼并未索命,这事情要么是好办了一半,要么是难办了十倍,端看她是何等目的了。
也顾不上唐突——就算唐突了又能怎样,宁王风流之名在外,也不怕再被厉鬼添上一个登徒子的名号了,李臻细细打量了五步开外静然悬空而立的女子一番。
第一眼没看清容貌只以为是天色已晚灯火昏暗,如今看来想是幽魂身份的缘故。虽然容色如罩雾里,但尚能看出出落得十分端正。襦裙做朱红之色,彩线团绣了数种花卉,外披了件大袖纱罗衫。高腰襦裙大袖衫,这是贵族女子喜好的装扮。
李臻面上声色不动,然而心中却思绪难宁。
自己虽是纵情声色,但一向有分寸,千金贵妇之流从不招惹,如今这位寻上门来到底为了什么。
心思百转间,李臻的猜测已经完全被无意间翻阅的志怪杂文之类带得走差了方向。
饶是琳琅这等说不上愚笨的人,也不曾预料到自己夜半前来宁王府告知太子消息的行为,在对方的内心中演绎成了美艳的女鬼三更半夜上门找寻负心人的戏码。
“姑娘。”李臻缓缓开口,“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若是可以帮得上忙,小王必当效力。”
太子失踪之后,照理说各府均应该加强戒备。李臻这样的反应,倒是让琳琅有些怔然。李臻的语气和方才那句佳人相约相比,有了些差异,具体是什么差异,琳琅又一时说不上来。
见她不语,李臻更是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继续言道:“姑娘尽可以说出来,小王定会尽绵薄之力。”
琳琅这才意识到李臻的语气究竟哪里不对。
认真,他的语气实在是过于认真了些。
而且那言语之中表露出来的歉意是怎么回事?
“姑娘如今这个样子,小王怕是难则其咎。”
闻言琳琅更是一头雾水,且不说自己不是直接死在李昼的手下,就算是,也轮不到李臻来承担什么干系,莫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就算是一母同胞的也不能对自己嫂子说这种惹人误会的话。而且从李臻对于自己的称呼来看,并不像是认出自己身份的样子。连认都不认识,却又说出这样的话,是何道理。
早年他人当逸事提起的一桩事忽然浮上了琳琅的心头。
四年前省亲归来的工部尚书夫人给长安的贵妇圈带来了一条谈论了许久的消息。东京洛阳一位小官吏家的千金三个月前郁郁而终。一个小官吏女儿的生死本不能牵动这样身份的人物们。使那些夫人们之所以切切谈论的原因却是这小姐的死因。
那小姐上香还愿的路上遇到了前往洛阳办差的宁王,从此一颗芳心就系在了宁王身上。说起来以这小姐的身份虽当不得王妃,做妾却是可以的。她父亲是个迂腐文人,极重面子,女儿已有婚约,自然做不出旁人攀龙附凤的行为去折他一身傲骨。眼见婚期将近,自己怕是再难得见心上人一面,那小姐心思郁结,染了风寒后竟是一病不起,熬了半年便香消玉殒了。
想到此,琳琅觉得自己大约猜出眼前这位方才的奇怪究竟来自哪里了,有些哭笑不得。
“姑娘还是莫要再留恋了,以此身飘荡在世间,于你并无好处,时间长了更会失了心性,放下执念吧。小王自知贪欢好色,实非良人。看姑娘行止想是出身大门大户,为了小王这等浪荡子却是不值得。姑娘可还有甚未了之事,说与小王,了却心愿便重入轮回吧。”
这番言辞恳切,倒是让琳琅微感讶异。
身为嫡子又非太子,宁王日日带着面具演戏的举动并不难理解。
总有心明眼亮的人看得穿流连花丛的背后是怎样的清明。只是这般认真的自嘲,琳琅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在李臻身上出现。
再让他说下去,保不齐知道了真相会恼羞成怒。若是惊动了这位王爷的表哥出马降妖驱鬼,那不是麻烦二字就可以简单说明的。而且她也并不放心将太子一人留在宅子里。
李臻这边说了些话,却未见回应。正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的说服对方的时候,却见一物事迎面飞来,他反射性的接过,垂首一看,不由得一惊。
“双瑜玉……”转眼间那带着三分轻浮的笑容又挂在了脸上,“姑娘可否告知小王,这玉是从何处得来的?”
没时间应付这些旁敲侧击,琳琅只道:“我只是来送信,若寻太子,出了安化门往西十里杉树林。”
“太子如今可好?”对方清楚无论说什么自己都不会轻信,干脆直来直去。李臻也开口问出自己关心的问题,虽然他并不确定自己可以从对方口中得出答案。毕竟眼前弱质纤纤的女子并不是先前认定为情所困的可怜人,而是需要着意提防的可疑人物。
“殿下尚无性命之忧。”
待要再问,却发现那身影已开始渐渐变淡。
李臻抬了抬手又放下,但也知道抓人尚行,这鬼却是没有实体的。“姑娘救了太子,日后必有重谢。”
这也不过是句场面话,毕竟除了坊间不入流的小说里会救书生的美貌女鬼,尚不曾听说真的有女鬼救人的。
琳琅轻笑一声隐去了身形。
就算毓太子有足够的力气握笔写字书封信来,恐怕这些多疑的皇室子弟也不会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