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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玉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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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辚辚、马萧萧,马队簇拥着一台马车急速朝着两京飞奔,卷起满地烟尘。
房妃看着马蹄声逐渐远去,化成了远方的一行黑影。
「夫人,李大人的碑,怎生处理是好?」有人在她背后问,是两个村外的一位老道士。
她的手,紧握了掌心的玉玦,嘴上却平静地说「依旧扶好,权作个衣冠冢罢了!」
老道士应了一声,与几个村民将腐朽了的衣帽放进墓碑后的坟坑里,推成一个薄薄的土馒头,然后向房妃告辞。
老道士临走,瞥见她手上的玉,好心地说「夫人,玉向来最灵,跟李大人埋在土里这么些年,怕染上了怨气,夫人还是当心些的好。」
「多谢道长。」
房妃谢了,却没将玉佩舍下,人们走远了,在这一反常态坐西南朝东北的小坟上,房妃的身影显得异常薄弱,望着脚下的满眼新绿,她的心里空落落的,身后那土堆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属于长安的终究要回去,那,不属于长安的她呢?
刨开太子贤坟墓的那一刻,以为早已无动于衷的心口很疼,破烂的薄棺里,躺着白骨一具,穿着贤的衣服,腐败的味道溢出,众人避得远远,但是房妃只是静静地看着,平巾烂得只剩几片布,长发散乱在头骨附近,灰白的指骨紧握着一块玉玦。
「贤…」轻声说,她以为心里是早看破了生死,眼睛却骗了她,她看见的是平静沉睡的贤、跋扈嚣张的贤、温柔深情的贤…
坟坑不深,她走上几步,探身,伸出手,竟连着玉玦一起握住那只枯骨,柔声说「贤,起来了…回长安了…」
众人叫了起来,他们相信尸体上有尸毒,碰不得,守礼想要阻止,但是,随着她的牵引,那具白骨竟缓缓坐起身来,众人退了两步,乡野传言,含冤而死的人不管死了多久,都是怨气不消,要是有人召唤,冤魂便会作祟,还会攻击第一个看到的人。
老道士拿出符咒,喃喃地说「玄元皇帝在上、无量寿佛在上…」
「大母!」守礼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抓住她的肩膀,自己挡在她身前,大声对白骨说「阿哥,是儿不孝,迎葬来迟,不关大母的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掰开房妃的手,房妃似乎有些神智恍惚「贤,走,回长安…」
守礼眼见不是办法,回身将房妃抱住,让她趴下,自己则挡在她身上,房妃的手终于放开枯骨,那白骨维持着坐姿,手伸得长长的,像在索要着房妃,突然,“喀啦”一声,手骨散开,玉玦滚落棺外,白骨颓然倒地,散成数十块。
「贤!」房妃早已起身,守礼挡着不让她靠近,越过守礼的肩膀,她眼睁睁地看着贤的骨骸崩解,从圆睁的眼睛里 ,一滴泪,落在守礼的肩膀上…
一滴、两滴、三滴…泪水沾湿了守礼的衣服,她看着手上缠着白布的人们将贤一块一块捡起来,拼好,用胶黏合,一段一段地移到旁边的新棺去,再用麻绳扎在关节处,拼成一个完整的骨架,替骨架套上衣服,盖上棺木,放上马车,将她在巴州最后的牵挂带走,她感觉自己的心随着拼装的过程,一块一块被分掉,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猛然惊觉,再怎么呼唤,都是无用了,就连魂都转了世的贤,怎会随着她的呼唤而起?
哑然失笑,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小坟,竟是空。
什么都不留,尸身走了、魂走了,只剩一块玉玦,她将玉玦放进胸前,隔着几层衣服,里面还有一块同式样的,陪着她,度过二十多年的寂寞。
不记得自己怎么走下山、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小院,思念的波涛,在记忆的催化下,“轰”地向她涌来,在迷蒙的泪水中,三十年前的雍王宅,在梦中浮现。
贤向她跑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巾包着的东西「芙蓉,我又去弄了一块玉玦,妳瞧!」
「与我这块一样的?」她问,从领口拉出自己的那块,晶莹圆润的双玦,在夕阳下,裹着一层温柔的光晕。
「当然,我跑遍了洛阳宫所有的库房才找到的,妳看,一模一样。」贤挤在她身边,将玉玦凑在她眼前,刚跑过来,他还有些喘,粗重的气息吹在她耳边。
她羞涩地往旁边挪了挪,贤毫不在意地跟着往旁边移,她飞了他一眼「说话就说话,做什么一直往我这挤?那,你旁边位子还那么大呢!」
「这哪算挤?」贤无赖地微笑,靠在她耳边,轻笑着低语「到了晚上,那才叫挤呢!」
「李贤!」
她恼怒地站起身,耳根都红了,贤哈哈大笑,她摀着脸,又羞又气地跑走,随着她的奔跑,玉玦和旁边的银饰装击,发出如磬般好听的声音,和着身后贤追来的笑声,宛如春风吹过风铃,让她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转角,有人也跑过来,竟与她撞个满怀,两人跌倒在地,她仔细一看,是小叔子冀王旦,她连忙说「四郎,你可伤着哪里了?」
说着,她要扶起旦,他却挥袖将她的手拍掉「不劳雍王妃,我可以自己起来。」
「你在生气吗?为什么叫我雍王妃,不是二嫂?」她直接地问,她只有十五岁,虚长旦两岁,对她来说,王妃还是个太遥远的东西,她只是李贤的妻子,旦,则是个别扭的弟弟,没什么好客气的。
旦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眼光瞄到那块玉玦,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酸酸地说「二哥把玉玦给妳呀?挺好的嘛!」
「你想要吗?」房妃笑了起来,从脖子上除下来,就要往旦颈上挂去。
旦惊讶地躲开,愣了半晌才沉沉地问「妳这是在做什么?」
「你不是要吗?那就给你啰!」她眨了眨眼,很自然地回答,嫁来雍王宅虽然不久,但是已经足够让她知道,玉玦虽然贵重,对存着金山银海的雍王宅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她的好意,却让旦暴跳如雷,他愤怒地吼着「妳这个笨女人!妳知不知道玉玦对二哥有多重要!他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给了妳,妳竟然凭一句话就送给别人…」
「你认为你是别人?」房妃惊讶地说,旦住了嘴,她说「你是贤的弟弟,我认为你也就是我的弟弟,玉玦固然珍贵,比起手足之情,却轻如鸿毛,不是吗?」
旦被她的话一噎,竟不知要说什么好,此时,却听有人拍手,两人转过头去,是微笑的贤,他说「比起手足,玉玦确实不值一提。」
「二哥!那玉玦…」旦要抗辩,却被贤严厉的眼神制止。
「我近日得了一块新的,你若喜欢就拿去吧!」贤摇了摇手中的玉玦,侧头看向房妃,刚才管教旦的凌厉眼神已变得温柔,却还是对旦说「往后,可要跟你二嫂和睦相处,晓得?」
「晓得了…」旦闷闷地说,贤走上几步,揉了揉他的头,将玉玦递给他,旦却摇摇头「我不收,我知道玉玦对你很重要。」
贤淡淡地笑着,旦便告辞了,房妃看着他沉默的背影问「玉玦代表什么?」
「妳不必问,旦说的事情,妳不用在意。」贤说,唇边的笑有点苦涩。
「我想知道。」
贤耸了耸肩,牵起她的手,将她握着的玉玦挂回她胸前,又将自己的那块系在腰间,握着她的手,他说「西明寺,是为什么而建的,妳知道吗?」
「不知道。」
「是弘四岁那年生了大病,群医束手无策,眼看着就要夭折,父皇母后跑到大安国寺哭着许愿,若是弘能病愈,就舍一座王宅大小的地作寺,刚许愿,弘就好了,所以舍了从前四伯魏王泰的故居做西明寺,请玄奘大师移居主持。」贤将西明寺沿革娓娓说来。
房妃眨眨眼,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我没听说过呢!不过,这跟玉玦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玉玦就是西明寺翻修时,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是首任屋主,前隋杨素的珍藏,据说能给佩带的人消灾解厄。」贤微笑,替她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头发「同时找出来的有十块,当时显跟旦还没出生,所以父皇就给了我们嫡庶兄弟六人各一块,其它四块,母后藏起来,本来大约是要给以后的孩子,但是藏着藏着自己也忘了,被收去了库房,我才去找了出来。」
房妃摸着自己的玉玦,听着这段几经转手的故事,却还是不明白地问「你还是没说,玉玦代表什么?」
「妳没被我转移了话题?」贤轻笑,深深地看着她,脸上很认真「记得我说我梦见过妳?我觉得妳好可怜,所以小时候听到这玉可以消灾,就发誓要找到妳,把玉玦送妳,让妳一辈子都无灾无难、无忧无虑。」
「所以这块玉玦只给我?」
「对,只给妳,因为它能让人一世平安,我认为,这就是最珍贵的幸福,所以只能给最希望她幸福的人。」
房妃心中感动,在贤豪迈不羁的胡人作风下,也隐藏着胡人率直纯真的感情,她抱着他,问「那旦为什么生气?」
贤叹口气,回拥着,手抚着她的发,轻声地说「因为他不是妳。」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另外一块?」从他怀中抬起头,她问。
贤攫住她的唇,深深地吻着,臂膀紧拥着她,他深情地说「因为,我想陪妳平安到老,不愿意妳独活于世,芙蓉,我很自私,妳是我的,就要跟我一起到老。」
「要是以后我老了呢?色衰爱弛,你会后悔陪你一起老的人是我。」房妃打趣着说,但是她知道,这不是不可能的。
「妳老了,我会当作没看见,倒是我,不管我以后老了、胖了还是痴呆了、再也配不上妳了,我都不会承认我胖我老我痴呆的,芙蓉,抓住妳,我就不会放手。」贤说,他很认真,因为他也知道,李家的男人中年之后,能不胖的少之又少。
房妃笑了起来,捏着他的腮,她说「李明允(明允是李贤的字)!你若是敢胖到百斤以上,你就准备着被我“出夫”!」
贤揉揉被捏红的两颊,含笑的唇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让那张看来十分阳刚的脸,多了几分天真,早春的雍王宅,风里满是新婚的喜气,让眉间眼底都带着笑意,他们胸中没有李家、没有大唐,只有太平盛世下的小快乐,捧着玉玦,他们以为捧住了一世的平安。
又是一个薄雾满天的深夜,房妃在梦的那一端、在二十多年后,终于梦见了贤,他不是太子,只是她的丈夫,甜美的梦境消失后,她在凌晨醒来,孤单得发冷,裹着厚厚的大氅,想念贤,只是贤,前生来世,全都丢掉,在这一世,她是李贤的妻子。
也许,这样会让漫漫长夜好过一些、单纯一些,因为,一次,只思念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