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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番外]大唐花谱‧雪莲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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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亲爱的一骂出借《稻荷妻》主角踏雪老杯杯来客串。
“…西域有花名雪莲,形似青莲,又,生于万仞绝壁处者,色如霜雪,乃雪莲极品,山民传言雪莲为北距卢洲多闻天王供养观音而化,贞观年间,圣僧玄奘于高昌境内曾见,余遍查史籍,绝壁雪莲未见于简牍,恐非余等凡夫能见矣。”
《大唐花谱‧雪莲花》
(一)重逢
阔别了三十多年后,他又再度来到唐国都城,长安。
依然看着第一次遇见时的舞、坐在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喝着最后一次与她一同饮下的石冻春。
「袜子,我最喜欢看这种舞了。」她是这样说的,记得当时她小小的手抓着栏杆,看着底下随乐音翩翩起舞的万丈红尘。
他坐在大慈恩寺的藏经楼上,楼外一箭之地,就是曲江满湖的芙蓉,迎风摇曳,这就是泱泱大国的气魄,就连野生的芙蓉,都长得那样豪气万千,掩盖住碧波万顷,在号称日出之国的家乡,什么都是精巧细致,却缺少那种开阔的、无边无际的景致,虽然也不乏美景,但是他总觉得,有时胸口会觉得气闷,就连奔跑都没有力气,像是被什么东西…
「捆住了…」他说,趴下身子,舔了一口石冻春,细长的狐眼满足地瞇成了一条线,咂了咂嘴,发出老人似的“哈”声「这才叫酒啊!」
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用前爪勾了勾耳朵,鼻子抽了抽,突然打了个喷嚏,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唐国的花,太香了…」
一阵丝竹盈耳,他的耳朵动了动,伸了个懒腰,胖胖的肚子撑在地上,四肢往前后伸直,用力划了两划,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双腿人立,前爪搭在栏杆上,往下看去。
在曲江边,有人搭起了亭台,十几个白衣白裙的舞姬乘着小舟而来,登上扎在江边的舞台,一个拔尖的笛声过后,清亮婉转的女声用吴越方言唱着「扬清歌 发皓齿…」
那柔媚的声音夹着吴侬软语,酥人心胸,随着歌声,舞姬们长袖如涓涓细流,轻轻一甩、一勾,不知勾得多少五陵少年心痒「北方佳人东邻子,且吟白纻停绿水,长袖拂面为君起、为君起…」
筝音如行云流水,舞姬们变换了队形,轻盈的步伐如白云出岫,突然,舞姬们迤逦分开,一个穿着鹅黄衣衫少女从中间穿出,众人,连带着他,都张大了眼,那少女手持八尺长的白纻,左右回旋,翩若惊鸿。
「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风吹天飘塞鸿,玉颜满堂乐未终、乐未终…」
舞姬们与原本的独唱者唱和着,如众星拱月,那少女舞姿轻柔,一回身、一下腰,柔若无骨,身手却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馆娃日落歌吹蒙,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扬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青、云、上…」
歌声越唱越高,舞者越舞越急,除了女声,又加入了男乐师的浑厚嗓音,唱至“青云上”三字,舞姬们排成了花型,将黄衣少女拥在中心,充作花蕊,丝竹管弦齐鸣,虽是女舞,却自有一番慑人气魄。
「真不愧是唐国啊!这样的舞、这样的音乐,啊…」他放下前爪,打了个呵欠,叼起酒盏,将残酒喝光,一旋身,消失。
他没有离开,只是化了人形,去曲江边寻个故人,那人并不难找,他往刚才跳舞的舞台走去,在那最吵闹、最华丽的亭台里,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人,要走过去,一个年轻侍卫挡住了他「公子,这是雍王殿下的私人地方,请回去。」
「我正是要来拜见雍王殿下,请代为通报,就说,日出处玄秋君请见。」他一掸衣袖,刻意将一边蓝色眼瞳掩饰成黑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细长眼睛,依然不脱狐狸的灵动光芒。
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随着侍卫出来,对他一揖「承寀见过玄公。」
「承寀?你是雍王殿下的?」他回礼,艰难地回想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在下是雍宅三十七郎,忝居敦煌王,家父命在下来迎玄公。」承寀长得十分俊美,竟不逊于其父当年。
自称玄秋君的他微微一笑,在那张年轻的脸上,他看见了另一个故人的轮廓「殿下是否有清河房家血统?」
承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谦恭地说「家母续雍王妃正是清河房氏嫡系,玄公如何得知?」
「我与已故太妃有旧,十七殿下该知道,故太妃也是房家人。」
「自然是知道的,家母论辈份,是太妃侄孙。」
承寀说着,引他进了亭台,只见亭中坐无虚席,正中央,一个年约七十的老人盘膝而坐,见他进来,睁大了眼「玄叔叔?」
「雍王殿下。」他一鞠躬,纵然已看过人世千年,这三十年对他来说,根本就像睡了一觉起来,无关痛痒,但是人,却不能如此,三十年前那豪爽英武的雍王、驰骋于骄兵悍将中毫无惧色的李家儿郎、对太妃千依百顺的孝子,今日,却垂垂老矣,而那依然活在他与雍王记忆中的女人,又该转了一世了吧?
「从前大母说玄叔叔不是凡人,我不信,三十多年再见,大母说的,确实不假。」雍王静静地说,苍苍的白发下,刻着深深的皱纹,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昔,却有着醉生梦死的悲伤「我是没有第二个三十年了,玄叔叔,你下次再来唐,请别忘了到我坟前,给我送盏日出国的酒。」
他还是微微一笑,欠身坐在雍王身边,他往袖中一捞,平空将个卷轴变出,递上「殿下,记得这个卷轴吗?」
雍王唇边露出一个孩子气的微笑,瞇起的眼睛里,流转着回忆「当然记得,大母那时说,玄叔叔不是凡人,我不相信,大母说“那我留个卷轴给他,让他下次来唐的时候拿给你”,我以为,这卷轴是再也见不到了…」
「殿下,我正是为这卷轴渡海而来,把它还给了您,我就该走了。」他说,怀念地看着雍王身上佩的那块玉玦「那是太妃的东西吧?」
雍王点头,他握着卷轴,依依不舍地说「玄叔叔,权且淹留几日,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殿下,你们唐人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见过了你,我心中就了了一桩大事,该走的,就不该留,殿下,莫要强求。」他淡淡地说,看似无情,事实上,是不愿再替另一个人的死亡难过,永生的狐狸不该替短命人类落泪,这是天生万物的不同,永生不值得羡慕,短命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人类可以把上一世的脏污洗净,乘愿再来。
雍王没有留,垮下肩来,瞬间像老了十岁,而他起身离去,临走,瞄见承寀,他对雍王说「殿下,请好好教育敦煌王。」
「怎么?」雍王抬起头,不解地问。
「殿下不用问,殿下子女之中,将来,唯有敦煌王能挽救大唐于危难当中,请殿下记得。」他说完,转身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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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妙华
离了曲江,他又回到大慈恩寺的藏经楼,变回狐身,颓败地倒卧在藏经楼的外廊上,午后的微风习习,他的耳朵无聊地前后摆着、尾巴不耐地拍打着地面,但是心里很苦,像是有人用丝线缓缓地缠住了他的心脏,裹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就像八十多年前,他被朱雀封住法力一样,只是此次,被封住的是那颗还残留着感情的心。
当时,他到北方参加灵兽们的聚会,席间听闻一个忘记什么东西的东西说,长安有好多好玩的地方,于是就来了。
首次来到长安,他被那繁华而壮阔的城池给吸引,什么都觉得新鲜、奇特,思及此,他咧嘴,发出一种狐狸特有的格格笑声「那时候,真是个乡巴佬啊!」
有一回,他来到大慈恩寺,正巧遇上圣僧玄奘在此举行法会,于是他也想看看热闹,人挤在地上看,狐狸可没那么傻,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最高的藏经楼,嘎嘎地自己偷笑着底下那群挤得满身是汗的人类「人真笨!」
「孽畜!」不知何处传来如雷般响亮的吼声,下一秒,他就被一只看不见的大爪子压在地上,那个声音隆隆地说「孽畜!谁准你到神佛之地胡闹!」
「把你的嘴放干净一点!」他沉声怒喝,身为统领东海诸狐的他,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迅速就从那只爪子下滑了出来,他坐直了身子,仪态庄重「我乃天命之灵兽,海外狐主踏雪,你是何人?竟敢侮辱于我?」
那个声音大笑起来,像是东海汹涌波涛,平空化出一只青色龙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将他钉在地上,这次龙爪深扣着地面,踏雪丝毫动弹不得「在我苍龙面前,小小狐仙,还敢妄称什么天命?」
苍龙…东极星君、青天上帝,踏雪脸上顿时退去了血色,尽管有毛挡着看不出来,但是他知道,在苍龙面前,灵兽也好、狐主也好,确实都无足轻重的。
那龙爪压在他背上,稍加施力,就要断了他的脊梁骨,忍着痛,他说「踏雪见过星君。」
「见过我也没用了,既然你是东方来的,自然归我管,东海王前日还说欠个波臣,我看你顶合适。」
踏雪现在连尾巴都被龙爪压得死死,他的心脏狂跳,东海王,指的是苍龙四子中的长子,就是俗称的东海龙王,做龙王的臣子,这…这…摆明是要他的命啊!
「我说苍龙兄,圣僧做法会,你在捣什么乱啊?」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窜入踏雪耳中,他同样看不见形体,只听见翅膀拍打的声音。
「朱雀妹子来了?」苍龙嘎嘎地笑着,稍稍放松了对踏雪的箝制「我见着这小狐狸傻傻的,又胖得可爱,好玩嘛!」
「干什么戏弄人家?无聊。」朱雀斥骂着苍龙,踏雪看见一只金红色的鸟爪从空中伸出来,由松开的龙爪下,将他整只抓过来,朱雀轻声说「狐主,对不住,今日是圣僧法会,供养诸天神佛,你虽是灵兽,但是在神佛尊前,没有你的位子,我们奉圣僧祈求前来护法,说不得,只能将你先去了法力,留在慈恩寺数日,待法会结束,你再去吧!」
踏雪还来不及说好或不好,那两只爪子就都不见了,他被夺去了所有的法力跟说话能力,现在,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
从不曾这样过,他很害怕,他看过人们怎么对待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要是人们看见了他,这么大只、又长得胖嘟嘟的黑狐,大概会把他打死、剥皮、吃肉,就连骨头都拿去喂狗吧?
「不,我不要变成皮裘、我不要变成煮狐狸肉、我不要变成狗食,我不要!」
踏雪在外廊走来走去,此时,他听见了脚步声,他迅速地躲了起来,不知道躲了多久,外面都没有动静,大概被苍龙吓得累了,他竟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狗狗穿袜子…」嫩嫩的童音响起,有只温暖的小手捧起他的前爪,摸一摸、放下,又捧起另一只前爪,又摸一摸、放下,接着是他的耳朵,有人撮着冰凉的狐耳,然后,那个人竟然敢躺在他肚皮上!
踏雪大怒!
「你是笨蛋哪!我的肚子是你可以睡的吗?」他开口想要大骂,但是发不出声音,只能以谴责的目光瞪着那个躺在他肚皮上的小家伙。
是个小女孩?
踏雪眨了眨眼,那个小女孩有双很干净的眼睛,踏雪从未见过那样沉静纯洁的眼睛,雪白的皮肤上,有张微笑的小嘴,胖胖的小手,抓着他的前爪,她的头上扎着白色的头绳。
「狗狗没有睡觉了。」她开心地说,那双小小的、圆滚滚的手臂整个抱住他的头,撒娇似地磨蹭着他,又在他鼻子上轻吻,踏雪觉得自己脸上发热,当然,有毛挡着是看不出来的。
外面传来了白纻舞的乐音,她抱着他到外廊去,看着曲江外的满池荷花说「袜子,我最喜欢看这种舞了。」
踏雪莫名其妙地就点了头,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取了个很俗气的绰号─袜子?为什么叫袜子?他百思不得其解,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脚,才无奈地摇摇头,谁叫母亲生他的时候,全身都黑的,惟独四脚跟尾巴是白的?
他当时没有力气去争这些,事实上,他连走下楼的力气都没有,但是她却将他整只狐小心翼翼地抱下藏经楼,他知道自己并不轻,而当时的她不过五岁,他坐着都跟她一样高,但是她还是把他带到刚下讲经坛的玄奘法师面前。
「师父,我捡到一只大狗狗。」
踏雪错愕地看着她,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她一直以为他是狗,再度谴责地看着她,傻孩子!
「妙华,这是狐狸,不是狗。」玄奘法师慈爱地说。
妙华?她叫妙华吗?踏雪想着,很好听的名字呢!
「牠好像挺累的,妳要好好照顾牠,知道吗?」玄奘法师说,她点点头,法师从她怀中抱起他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小狐狸,你在外头吃荤,我不管,但是在佛门之地,你要守规矩,如果我发现你吃了老鼠或是什么活的东西,我会拿你当佛门弟子处罚的,明白?」
踏雪飞快地点着头,法师那庄严温文的面容,严肃起来竟比苍龙更可怕,在大慈恩寺的几日里,他真的很守规矩,只吃青菜豆腐,连跟老鼠尾巴都不敢碰。
这是他在长安结下的第一个尘缘,那个号为妙华的小女孩,在他心中占了一个很大的位置,是那种即便相隔万里也依然悬念的难解情感,纵然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死、会使他难过,他还是每年都来看她,化成她的好友─黑狐袜子,他知道她其实很寂寞。
寂寞的感觉,踏雪自己,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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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西明
长安日暮晚来香,卖着香花串的小贩趁着坊门未关,挨家挨户地兜售着自家的花串,可是生意并不兴盛,踏雪变回人身,对那小贩说「花郎,这篮香花多少钱?」
小贩说了个价钱,不算贵,踏雪付了钱,将整篮香花提走,转过转角,又化回狐身,叼起花篮,往城西西明寺奔驰。
西明寺的后殿奉着观音,旁边陪侍着玄奘大师的趺坐像,粗刻的外间轮廓,面目却雕得细致,尤其是眼睛,慈祥和蔼,十分传神。
踏雪轻巧地从屋顶上跳下,走进后殿,将香花供奉于玄奘像,坐在蒲团上,前脚端正地放在前方,深深伏下头去,鼻头贴着地,这世上,能让他这样心悦诚服的,也只有玄奘。
他不崇佛,但是他信佛,崇拜是盲目的,而信奉则是经过理性推断才奉为圭臬的,佛学应是哲学,不是宗教,是种对真理的追求,而追求到底,则是看破。
去寻找真理的源头,作为一个僧人,玄奘不论个人道德或者对佛学的贡献,都是无人可及的,所以踏雪尊敬,然而,玄奘没有被世间给予的尊崇迷了眼,他依然平淡过日子,一领洗了又洗的旧缁衣,就是他平常的穿著,他说话总是自称“沙门”,从未忘记,自己也仅仅只是个沙门。
「袜子,你不是普通的狐狸吧?」玄奘问,在那次法会后,带着妙华与踏雪回到西明寺,踏雪虽然恢复了法力,却故意装傻,眨了眨眼睛,侧着头,好像在问“你说啥?”。
玄奘微笑,粗糙的大手拍着他的头,踏雪瞇起眼睛,把尾巴收在身边,挨在玄奘旁边,听他差遣,替他把卷轴咬来,那种可以实实在在做点事情的感觉很好,玄奘每写下一个字,踏雪都觉得,自己正在注视着佛前莲花的缓缓开放。
然而玄奘不久就去世了,送葬的队伍,将朱雀大街挤得水泄不通,哀戚肃穆的人群自愿地来送走大唐的圣僧,在队伍的正前方,是大帝李治与天后武曌,信奉佛教的武曌甚至披着丧服,死后的哀荣,见证了生前的无上成就,踏雪从没看过这么多的人、这样哀伤的城市。
黑狐袜子成为小妙华唯一的说话对象,轻轻磨蹭着她的脸,踏雪用自己的毛皮擦去她的眼泪,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进踏雪丰厚的毛里,踏雪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心里总是想“妳哪来那么多的眼泪呢?”,可是他还是擦着,直到她自己哭累了,沉沉睡去,但是,就连睡梦里,都含着两汪眼泪。
踏雪变回人身,抱着她,手指搭在她额上,他重塑她的梦境,在梦里,她会与玄奘大师大手牵小手,去看紫竹林外那拈花而笑的迦叶尊者,这对她,应该是最大的幸福了吧?
踏雪在长安住了几个月,直到某一天,一只褐色狐狸闯进西明寺,卷走小妙华,众僧人惊叫起来,踏雪随后追去,不久,踏雪带着小妙华回来,将她交给住持,深深一躬,跃起身子,发出“啾”地一声狐鸣,消失在空气中。
踏雪是有责任的,他喜欢住在西明寺里,但是在海外,还有他的子民。
此后,他只能每年夏天抽空到西明寺,与渐渐长大的妙华玩几天,那褐身狐狸就会自动跑来催他回去,踏雪与妙华达成了一种默契,每个夏天,她都会等着他。
但是她十五岁那年,踏雪再度来到西明寺,却不见她的身影了,他在寺中到处寻找,呕哑的狐鸣惊动了住持,他对踏雪说「袜子,妙华不在这里了。」踏雪急切地瞪着住持,住持说「她就要嫁给雍王了。」
「她在哪里?」踏雪口吐人言,住持吓得倒退三步,踏雪沉声「她在哪里?」
她在洛阳,当踏雪赶到时,他看见的是洛阳雍王宅的喜气洋洋,妙华穿着踏雪不曾见过的精美服饰,与另一个人入了洞房。
踏雪先是错愕,后是愤怒,他坐在雍王宅的屋顶上,周身发出青蓝的磷火,他昂首尖啸,那凄楚的声音,划破了雍王宅的弦歌不辍,将妙华引出新房。
「袜子!」她欢喜地大叫,向他招手「你来了!」
「芙蓉,别过去!」她的丈夫手持弓箭,挡在她身前,弯弓欲射。
「你以为你能射中稻荷狐主吗?蠢货!」踏雪大怒,一时竟脱口用东瀛语斥喝。
「明允!」她的手压住了弓,向丈夫摇头,将弓箭拿开,她说「这是我的朋友。」
「牠是妖怪!」
「众生平等,并不是只有人能有智慧。」她说。
踏雪跳下屋脊,走向她,他的眸子里,有种复杂的神色,是比一只蓝眼更诡异的灰,他轻轻地说「我以为妳,会在西明寺。」
「我也想在西明寺,但是尘缘未解,我必须来。」她蹲在牠身前,已卸去钗环的长发挽成一个松松的髻,经过妆点的脸庞自然是美的,但是远不及她那双清澈得逼人的眼瞳「我必须来淌一淌这红尘,袜子,我还是妙华,我没有变。」
「但是他喊妳芙蓉!」踏雪说,倔强地瞪了她的丈夫一眼「那是他给妳取的名字吗?妳换了名字,妳不是妙华。」
「芙蓉是名、妙华是字,芙蓉是雍王妃、妙华是西明弟子,可是,这都是我,就像我叫你袜子,其它人则不一定,难道因为这样,你就不是你了吗?」她握住踏雪覆着白毛的前脚,微笑着说。
「我不知道。」踏雪将自己的脚从她手中抽出来,撇过头去,低声说「等我想明白了,我再来看妳。」
「会很久吗?」她问,依依不舍。
「我不知道。」踏雪幽幽地说,越过她的肩膀,他向她的丈夫示威似地龇了龇嘴「小子,你要敢欺负她,我会整死你全家!」
「你!」她的丈夫刚说了一个字,踏雪就又唤起了青蓝火焰,消失了。
踏雪隐了身形,与那只褐色狐狸坐在屋脊上,两丛狐尾荡在屋瓦上,褐狐说「主子,您是不是喜欢那女子?要真喜欢,干脆带她回去,省得您每年都要往唐国跑。」
「要是我对她是这样的心思,倒简单了。」踏雪烦躁地用尾巴拍打着屋瓦。
「难道不是?」褐狐眼睛上方的毛动了动,看起来像是人在挑眉。
踏雪用尾巴甩打了褐狐的背,虽然不痛,却表示了他的不满「当然不是。」
「在下不懂。」褐狐恭敬地说,却偷偷用尾巴掀起一小片屋瓦,压在踏雪的尾巴尖端。
「我也不懂,我不喜欢她离开西明寺,她不该离开那里,这个世界太脏,而她,太干净。」踏雪看着她站起身,转身对她的丈夫说话。
褐狐目光一跳,上扬的狐嘴,浮云一般地浅笑着「主子,您是爱上她了,但是,您是把她当成了女儿,您说的话,可不就像个看着女儿出嫁的父亲吗?」
踏雪错愕,父亲?他是妙华的父亲?不不…他把妙华当成了女儿?
「在下听说,唐国人甚爱女儿,许多父亲爱女成痴,女儿嫁人,做岳父的倒刁难女婿,动不动就大声训斥,在女儿面前,却千依百顺,女儿要月亮,父亲就去搭个登天梯,女儿要海中明珠,父亲就去造个跨海梁,您,不也替那小娘子去了趟西域吗?」褐狐伸起一只脚,若无其事地拨弄着胡子,却有些像掩口偷笑。
「胡说八道,再胡说我就让你回去吃自家。」踏雪说着,就要站起身,却痛呼一声,转头看去,尾巴上的白毛被硬生生扯断一大撮,火辣辣得发疼,他抽回尾巴,用舌头舔了舔,微瞇的狐眼,恼怒地看向那只憋笑憋得快得内伤的狐狸。
他那明显不悦的神色,让褐狐连忙准备逃跑,褐狐一撒脚要跑,踏雪就用更快的速度,坐在牠身上,用嘴一丛丛扯下牠尾巴尖端的毛,褐狐痛得求饶「主子…不成啊,尾毛没了不好看…唉唷…」
狐毛满天飞的同时,一朵白色的不知名花朵落在她眼前,上面别了一张字条。
「这是什么?」她的丈夫问。
她拿起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雪莲花” ,握着花,她缅怀似地微笑着,却抑不住思念的泪水,是玄奘大师画给她跟袜子看过的,一种长在西域绝壁上的花朵,西域人说,那是多闻天王奉给观音菩萨的献礼,只有最勇敢、最虔诚的佛徒才有资格去采。
「袜子…」她哽咽了,抬头,看见屋脊上,两只狐狸的身影,窜入东方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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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落尽
等踏雪想明白,再度来到长安时,已经是匆匆三十年过了。
找到她并不困难,但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了。
「袜子,你这一想,想好久啊!」她说,她盘膝坐在西明寺后殿,那尊玄奘像,已被香火熏黑,而她,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死了丈夫,升格为雍王太妃,容貌不显老,但是眼睛里,满是疲倦。
踏雪又替她带了一朵雪莲花,她持着那朵洁白的花,沁凉的香味,不属于这繁华的长安,她吻着那朵花,悲伤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呢?」踏雪急急地说,前脚搭在她腿上,撑起身子说「妙华妳别哭啊!」
她不答,抱住踏雪,哭得像个小女孩,而踏雪发现,他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用狐身就可以环住她,妙华,已经是个成人了。
于是踏雪首次在她面前化作人身,他看起来比她年轻许多,大约只有二十多岁,但是在踏雪眼里,妙华还是个小孩,他任她在怀中哭泣,不用言语,狐狸异常敏锐的听觉,可以听见泪水滑过脸颊的声音,从那声音里,踏雪听见了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爱恨情仇,她的心依然清明,但是脑子与手却脏了,那些手段,是踏雪无法想象的。
「袜子,你住的世界,也有这样的事吗?」她哭着问。
「万恶由欺瞒来,而欺瞒,唯人间有。」踏雪诚实地说。
她苦笑,眼泪,又沿着睫毛尖滴落,落在雪莲花上,她说「带我去看师父的雪莲花。」
「好。」踏雪答应,他说「下次我来,就带妳上山。」
她微笑,她丈夫的庶出之子,现任的雍王走进来,她对他说「这是我的朋友,叫…」
「玄秋君。」踏雪接过话,玄者黑也,秋属金,金色白,君既有男子之意,也有君临一方的气魄,故自称玄秋君。
「玄兄。」雍王拱手作揖。
「叫玄叔叔,我与他从小就认识了。」她说,唐国对于寡母相当尊重,因此雍王并没有违抗。
这是踏雪与雍王认识的开始,几番来往,之后,东瀛发生动乱,踏雪忙得无法抽身,等到乱事初定,便又到长安,谁知,唐国内部权力斗争激烈,她与雍王都在风暴核心,踏雪眼见着她如何密谋计划一切,从骨头中,升起一种空虚的感觉,是槁木死灰般的冷,他飞也似地跑回东瀛,对于她,他失望了。
过了很多年,踏雪再到北方,当年告诉牠长安好玩的那只灵兽,又说起长安,等到踏雪再去时,唐国天下又换了皇帝,她依然不老,但是踏雪感觉得到,她正在慢慢失去生命,她把什么都放下了,计谋、手段,全都不用了,她与他并肩坐在大慈恩寺的藏经塔上,她带来一壶石冻春,与他同饮。
「袜子,你爽约了。」她望着曲江,那满湖的芙蓉又开遍了。
「怎么?」
「你说要带我去看师父的雪莲花。」她说。
「雪莲花不是用看的,是开在心上的。」踏雪说,他随手一翻,变出一朵雪莲花「花生花死,生死都是花瓣而已,真正的花并不会死,不死之花,又岂是形体所能拘束的呢?」
「你在与我说佛?」
「不,我在说花,妳懂佛,但是妳不懂花,佛是人心创造的,花是自然创造的,妳要去西域看花,看佛教之花,我却要妳留在这里,看心里的花,西域的花会死,心里的花不会,百转人间,远在天边的,其实不是近在眼前吗?」踏雪说,他只是随口说说。
她微笑了,拈着那蕊雪莲花,她以花沾酒,洒向空中「…尔时三千大千世界,六种震动…复有诸天于虚空中,作妙音乐,出随喜声…无量妙花纷纷而降…」
她低喃着佛经,那雪莲花轻轻一颤,灿烂的阳光照进藏经塔,踏雪看见那连串的透明水珠中,牵起了彩虹,滑下两行清泪,在他的国度里,彩虹,是引接亡魂的登天路。
雪莲花瓣散了一地,踏雪踩在雪白的花瓣上,在前方,是她盛大的葬礼,踏雪听不见那些哭号,他听见护法天龙与诸天神佛的歌唱,他一挥衣袖,纷纷而降的妙花便洒遍了长安,雪莲花搭成的冥路上,他含着泪,结束在长安的一段尘缘。
踏雪从恍惚中醒来,西明寺里作晚课的诵经声已响起,他站起身,走出后殿,从此不再回头,随着妙花落尽,唐国,再也没有可依恋的了。
踏雪再也没有去过长安,听说,在他走后不久,雍王长女、吐蕃王后金城公主因夹在唐、吐两国之间,调停不成,抑郁而终,雍王得知此讯已是半年后的事,正在病中的雍王太过悲伤,呕血而死。
之后,唐国发生了险些亡国的内乱,在那群辅佐皇室复国的功臣中,年轻的敦煌王居功厥伟,雍王的骨肉,在内乱中几乎死伤殆尽,唯有敦煌王一系传世,擎天保驾的敦煌王娶了回纥公主,终其一生,荣宠不衰,可是,随着唐国的没落,雍王的家族无法抵挡亡国的狂澜,皇唐李氏,也如落尽繁花,没入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