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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铜驼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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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都畿采访使宣布上元节开始后,巡城的金吾卫军就不见了,洛阳的人们有如开锁猴儿,摩拳擦掌,要大玩特玩一番。
正午起,南、北、西三市涌进了大批人潮,女人添购花簪宝翠、男人采买雕鞍良马,各个王公府邸门前,酒水、鸡鸭鱼肉一车车地拉进去,蓬门小户,也将门前重新漆过,好让来往的人们一眼就觉得这家鲜亮。
东都的雍王宅也不免俗,早早将宅门漆刷一番,大门上换了块女皇亲题的门匾,金漆的字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旁边的墙让人赶着上了雪白的漆,将整个门面弄得颇有精神,另外,女皇又将已故霍王李元祥在履信坊的宅邸,也赐给守礼,雍王宅的产业更显庞大。
守礼站在自家门前,左看看、右瞧瞧,脸上还露出满意的微笑。
房妃走出门来,一眼就看到守礼在墙边伸手敲着墙,像是在测试墙结不结实,哑然失笑,她对跟在身后的高力士说「你瞧,刚夸我们雍王是堂堂男子汉,这会儿又像小孩子了。」
「“虽千万人吾往矣”才是男儿,至于家常之间,做个小孩也无妨,力士,你说是吧?」守礼说。
力士微笑着,他今日换了一身浅蓝色的常服,头髻上系着同色的带,脚下一双南方流行的高头履,一派贵介公子的模样,长袍大袖,颇有姿仪,金刚留在长安打理雍王宅里的一切,所以力士便常往来于王宅与洛阳宫中,身为宫闱丞,出入并不麻烦。
二十出头就成为掌管宫禁的宫闱丞,高力士的地位绝非偶然,十多岁时,他与金刚被逐出皇宫,后来,金刚进了雍王宅,而他入了梁王宅,又拜从前大明宫资格最老的太监高延福为义父,但是见了有头脸的大太监、老宫女,他一定笑着打下千去,叫叔叫姑,年轻的,他也是称兄弟、拜姐妹,就连婉儿,也是他的义姐,巴结得整个洛阳宫无人不说他周到、知礼数,等到宫闱丞该换了,他在宫里使好处、拉交情,这才当上了宫闱丞。
外人看来,他是梁王三思的班底,事实上,他是房妃埋在梁王身边的眼线,而他、金刚与房妃的连结,来自于千里之外的岭南追击使李千里。
「进了宫,去探听太子贤妻儿的下落,如果可以,要尽量帮着他们。」
这是李千里所做的一项消极抵抗,他不能、也不敢公然对抗女皇,就只能让这两个孩子替他稍尽心力,因他心中还存有希望,也许有一日,李唐会重新再起。
这是金刚与力士得到的第一个指令,当他们进宫,发现这美丽宫廷里的不堪,是房妃告诉了他们生存之道,与孩子们不同,房妃并没有被软禁,她甚至可以要求出宫走走,只是她很少走出偏宫。
当两人因为拂了女皇的意被赶出宫,房妃要从前服侍过她的高延福收留他们,教他们应对、教他们巴结、教他们认清这个世界的丑恶。
等到雍王出宫,两人被叫到宅子里,房妃说「你们一个要留在我身边,一个要进宫,不过进宫之前,必须要先进梁王宅,靠武三思送进宫。」
「进宫的那个,可能被杀,也可能一路加官晋爵,留在我身边的这个,虽然平稳,但是注定只能做个影子,你们选哪个?」
金刚选择了留下,而力士毫不迟疑地进了梁王宅,他也想留在房妃身边,但是面对情同兄弟的金刚,他不忍心让他去面对诡谲多变的人生。
「太妃、雍王,力士先告辞了。」力士微一欠身,驾马离去,他总是在正午时分来,待个半个时辰,赶在女皇午睡醒来前回去。
守礼与房妃目送着力士离去,守礼说「他长得挺俊的,人又精明,可惜去了势,要不然做个左丞右相都不为过。」
「不过,我们需要有力士这样的人在宫里…」房妃轻声说,转头说「走吧!你不是要上北市玩玩吗?」
两人各乘一骑,驰出修文坊,虽是正午,人潮却早已涌现,熙来攘往中,这个城市的活力表露无遗,洛水边上,从各地番上的军士,张着迷醉的眼,赞叹洛阳的风华绝代。
在洛阳城的满城繁华中,房妃与守礼并不醒目,争奇斗艳的男男女女将整个城市点缀得无比热闹,车水马龙,万紫千红,走在其中,虽在正月,还是热出一身汗来。
北市在洛阳城东北城区的正中,离修文坊还有段距离,那附近多是中、下级的官吏住宅,官吏们不能自己出来买东西,要透过家人、奴仆,但是上元的城里实在太热闹,许多官员换上平民的衣服,也要出来逛一逛。
守礼与房妃刚过了桥,就被皇城旁的承福坊前被人群所阻,房妃说「走这边。」
两人沿着洛水岸边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个坊,房妃拨马走进两坊之间的街道,守礼问「大母,这是哪里?」
「这是铜驼坊,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也是在这里出嫁的。」房妃怀念地说。
「出嫁?我以为您和阿哥是在长安成的亲?」守礼说,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房妃摇了摇头,停在铜驼坊的西门,往里面看去「不是,我们在长安遇见后,贤就随即启程前往洛阳,讨得先帝同意后,他留在洛阳准备婚礼,长安城里一应事务,都央了你大伯父、伯母,等他们要来洛阳,顺便带我过来完婚。」
房妃抬头看了看坊门上“铜驼坊”三个大大的墨迹,经过风吹日晒,有些脏了,可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一块,人生一晃眼,就这么匆匆过了,从这里嫁出去,再回来,百转人间的沧桑,提都不愿再提了。
「大母想进去看看吗?」守礼主动说,房妃点头。
他看出了她脸上的寂寞,心疼,所以陪她旧地重游。
纵然他极力想让她脱离回忆,在洛阳的这些日子,对她的心思,他越发清楚,她走一步,就要往后看三步,她不断地告诉他们过往的伟大,她从李家的儿媳,变成了大唐的遗老,心心念念,都是过去。
房妃永远不老,太子妃也好、太妃也罢,她只知道自己是太子贤的妻子,守礼却长大了,他终于看见房妃对太子贤是怎样的倾心相爱,甚至,倚靠着对他的回忆,她就可以活下去,对他的爱,放大成为对李唐的爱,因为,失去了李唐,太子贤什么也不是,只是国史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
两人并辔在巷弄间穿行,最后在一栋宅第门前停下,房妃轻声说「到了。」
宅子早就换了主人,房妃的家人在太子贤被废的时候,就将宅子脱手,连夜搬回清河老家,在清河,房家有高墙堡垒,就是官府也不敢轻动。
能怪他们无情吗?房妃看着门里那棵长得茂密的大树,记得那年生了清河,孩子刚落地,马上就册立为长信郡主,高宗还为这个孙女大作功德法会,她回娘家,也是在这树下设宴,婶娘们都来说她好命,要她跟当时监国的太子贤疏通疏通,让她们的孩子到东宫作官。
她自然是婉拒了,但是祖母对她说「看见这棵树吗?妳就是我们房家的遮荫树,太子贤,除了是妳的大树,也是大唐的遮荫树呀!」
「可是,树倒了…」房妃低低地说,没让守礼听见,她不想让他看见、听见了她所有的心事。
「大母?」
看向守礼,房妃勉强地笑了笑,拨马回头,一步步远离了故居,远离了那棵树,阳光照在头顶,晒得幂笠暖烘烘的,她知道,大树倒了,就只能自己站起来,迎接头上毒辣的阳光。
做女人,有个好处,就是从来不怕一无所有,横竖来去是空,但是男人不行,失去了权,十个里面,总有九个就这么败了,贤如此,守礼恐怕也是如此。
她也知道,守礼最近有了变化,他开始跟她一起听取力士的报告,也几乎不让她有单独与成器、成义、隆基说话的机会,因为他们身上有许多情报、秘密,而他们,也刻意避开了与她独处的机会,从他们闪开的目光里,房妃嗅到了一丝猜忌,在洛阳,他们体悟到女皇崛起的过程,由妻子而母亲、由皇后而太后,最终,皇帝。
李家的儿郎,岂能扳倒一个女皇,又让江山由女主当政?
心寒,从偏宫培养出来的敏感,让她警觉所有危险,也让她对人心失望,是种从身体里开始发冷的痛苦,就是正午的冬阳也晒不暖,她终于知道,什么叫离心离德。
守礼在她身边,静得十分庄重,从前他总是缠着她说话,该笑就笑、该哭就哭,和贤做雍王时一样,但是最近,他的笑变得矜持、虚伪、有所保留,很像女皇、很像她,也很像贤做了太子之后。
除了心寒,让她从体内凉到体外的,是他逐渐的放荡,她清楚婉儿每隔几天就会在下午来宅里,偷着、躲着,晚上则抱着武妃,但是他看向她的眼神,渐渐犀利、渐渐炽热,如果他可以迷恋上婉儿那大他二十岁的□□,什么时候,他会冲破名分的约束?
拉下面纱,把情绪藏在纱后,控着缰绳的手,却禁不住颤抖,守礼发现了,他的警觉性提高了许多,他问「大母,您冷吗?」
不由分说,他解下披风压在她肩上,披风上有他的余温,守礼今天在她佛堂染上的檀香盈满鼻间,温柔的檀香,也可以这样霸道、不容拒绝地缠住她,勉强一笑,她说「这披风,太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