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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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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元康有点走神,并没有注意坐在对面的高澄都讲了些什么。
“长猷,你怎么了,没听我说话?”
“哦,”他回过神,犹豫着说道:“下官以为,大王如此对待下人,似有不妥。他可是厨房里的人?”
“怎么,你怕他给我下一把毒药?”
旁边的高洋听到,正端着的银碗里,酪浆晃动了一下。他的眼睛,也微微眨了眨。
“大王也是凡胎□□,不得不防……敢问大王,为何不索性放了他?”
“我不舍得。”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没有了。
陈元康突然明白兰京和齐王之间的关系了。
出于关心,他忍不住劝谏道:“大王想要个这样用处的人,容易得很,不如重新挑选一些合意的。此人对大王心怀怨恨,难保不会报复。”
“暖床的人容易找,可都是些谄媚之徒。像这样倔强又有性子,怎么也磨不去棱角的,只这一个,不愧是兰钦的儿子……他在这里这么久,多半听去了些军国秘事,若放了他,只怕会泄露给梁国知道,对我国不利。明年我将领兵南下,直指建康,不能因为一人,就坏了统一大业。”
陈元康很无奈。既然连放都不舍得,就更别说杀了。他只是不明白,齐王为何是这样的性子,明明并非心怀歹毒,甚至是对一个人好的,表面上却要恶声恶气,冷酷无情。
眼神飘忽了一会儿,他微笑着,向陈元康说道:“你为我好,我是知道的,以后,我会防着他的。”
他注意到,高洋在看他,于是,转向弟弟,继续道:“当年先王经常在内院里责骂殴打我,一次给长猷见到了,心疼得直哭,伏地流泪劝父王不要再打我。父王背地里对从人说,‘陈元康用心实诚,将来必与我儿相抱死。’每每再打骂我时,都特意叮嘱在场的人,不要给元康知晓。”
陈元康的脸红了。而高洋的眼中,浮现了一点隐约的羡慕。
高澄的手指摩挲着额头靠近帽檐处的地方,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陈元康。
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疤痕,正是当年被父亲高欢用刀环砸出来的。当时血流如注,他险些昏死过去。
陈元康闻声赶来,只看了一眼,就涌出泪来,将他抱在怀里,连声呼唤。
过去了近十年,疤痕已经很浅了。但是这桩事,他记得,他也记得,谁都不曾忘记。
他没有妄想,没有执念,只有默默守护,尽忠辅佐,为他殚精竭虑。不求做千古君臣知遇的榜样,不求配享太庙的身后殊荣,只要看着他好,就足够了。
高洋依旧默不作声,静静地凝望着眼前的两人。
武定七年秋,八月初八日。
连绵的秋雨淅淅沥沥了两日,室内室外,都是潮湿阴冷的。阴霾的天色,很容易令人心情压抑,令心情抑郁的人,生出一些关于生命消亡的奇异幻想。
生既无趣,何必留恋。
兰京早已在三天前,就选择好了一柄,长短合适的剔骨刀。在夜深人际之时,独自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将它磨得雪亮,几乎可以吹毛断发。
五寸长的刀身,不至于将那人的身体刺个对穿。可如果再长一点,他就无法带进去了。
将刀子藏在托盘之下,在进门之前,兰京听到,高澄对几个大臣说道:“昨晚我梦见那个厨奴以刀斫我,看来此人再不能留……”
他狞笑一声,走了进去。
这一次,他不再犹豫,挺直腰身,迎视着那人的目光,高声道:“我这就来杀你!”
罪恶的意念积蓄许久,突然得到释放时,破坏性是惊人的,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一连串的动作,好像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上,砍倒一个又一个敌人,将兵刃刺进他们的胸膛,挥过他们的脖颈。杀人的感觉,如此亢奋,酣畅淋漓。
他也记不清他都做了些什么,眼前又具体发生了些什么。
一阵叮叮当当之后,两名官员惊叫着逃了出去,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早已被他的突袭吓破了胆,发疯一般地逃掉了。
“来人哪,来人哪,有刺客!”
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手,那是陈元康的血。陈元康护着受了伤的高澄步步后退,却被兰京和其他六名手持利刃的刺客包围住,再也没有半点逃离的希望。
他被兰京一刀刺中腹部,倒下了。
众刺客抓住面色苍白的高澄,反剪了双手,推到兰京面前。
他衣衫凌乱,前所未有地狼狈,被扯开的领口处,露出一点点形状优美的锁骨。两人在床底间厮混时,他曾深深迷恋过这个位置。
面对着兰京手里的尖刀,高澄的身体微微颤抖,不过,眼睛里似乎没有恐惧的色彩,也没有任何丢面子的乞求,好像懵了,像是看到了很不可思议的奇景一样。
“快,杀了他,别磨蹭了!”
他咬着牙,紧紧攥住刀柄,向前捅了一刀下去,直至刀身全部没入。
随着刀子的拔出,他的身子颤了颤,闷闷地哼了一声。
这声音进入他的耳畔,意外地,有点形容不出的悦耳,很动听。他还想再多听听,就像那一晚,他隐藏在他的窗外,听他抚弄琵琶弦时一样。
又是一刀下去。
高澄的脸色,越发惨白了。他抽搐着,急促地喘着,想要蜷缩起身体,勉强消解这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可是,几个刺客将他牢牢抓紧,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这种无助,落入兰京眼里,很解恨——他被他按压在被褥之间,粗暴蹂躏之时,他何尝不是如此痛苦?
再一次拔出,鲜血喷洒在他手上,很烫。它洒了一地,蔓延开去,将名贵厚重的波斯地毯,染得艳红,好像正在绘制一幅奇谲瑰美的落霞图。
兰京的手,被他的血烫得颤抖。
将刀子捅进仇人的躯体里时,那种奇异的手感,很新鲜,很刺激,他想再多几次尝试,慢慢体会。他也想看看,究竟多少刀,他才能死。
他掉转刀锋,将薄薄的刀刃,从他肋骨的缝隙横着切入。
这样,不需要很大力气,可以慢慢进入,通过刀柄的震颤,感受着他的躯体,在他的刀锋下一点点破败,就好像,亲手撕裂最精美的丝绸。这个毁灭的过程,很奇异。
当他第六次将刀子拔出时,领头的那人说,“行了,活不成了。”
说罢,几人一齐松手,将不再出声,头已经垂下去的高澄扔在地上,“快走吧,再晚就逃不出去了。”
兰京跟在他们后头疾走了几步,突然提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身受重创的陈元康有了反应,正艰难地爬向躺在地上的高澄。
他将心一横,不再追随众人一起逃跑,转身返回。
“大王,大王……”
陈元康终于爬到近前,伸手抱住了他。
高澄慢慢睁开眼睛,视线从陈元康脸上,缓缓转移到兰京脸上。
似乎,他已不能说话。
兰京从地上捡起刀子,弯下腰。陈元康见状,极力用身体去遮挡高澄,却被兰京一把拉开。
他的眼睛瞪得血红,努力挣扎着,想要阻止他补刀。
他想要给这个碍事的家伙一刀抹了脖子。没想到,刚刚准备动作,他的袖子就被身下的人扯住了。
海蓝色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他,目不转视。光彩在一点点流失,随着生命气息逐渐消散,高澄的眼里,似乎有了一丝他久违了的温柔。
他蹲在他身边,握着刀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染着热血的手,总算有了那么一点温度,慢慢触到他的脖子,似乎想要揽住他。
可笑,到了这步田地,竟还不死心。
他握紧了刀柄,对自己说道,刺到最深,方能心死。
这一次,兰京对准他的心口,猛力刺入。随后,用尽最大的力气,旋转着刀刃。等拔出时,刀刃已然豁口。
鲜血迷离了他的视野,他只是奇怪,那人的心,似乎并不黑,完全不似他所想象。
高澄的手从他的脖颈上滑落,只留下几道血印。
他好像出了幻觉,听到他在说,“可惜……”
“可惜什么,没能早点杀了我吗?”兰京问道。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
兰京感觉自己疯了,报仇之后,他兴奋到发疯了。
他被绑在柱子上,看着眼前的另一个疯子,背对着他,在床前不知道忙活什么。忙活了很久,一直到夕阳落山,余晖漫洒了一地。
那个死人,倒是不像个死人,反而像宁静地睡了。之前一直大大睁着的眼睛,被高洋阖上了。脸上也擦得干干净净,换了一身绯红色的衣衫,衬着雪白的肌肤,颇有几分养眼。
兰京在一遍遍念叨着,自言自语着,他临死前的那句话,“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他眼前好像出现了日出之时,流动萦绕在高山之巅的绯色朝云。
张乐阳台歌上谒,如寝如兴芳晻暧,容光既艳复还没。
容光既艳复还没。
薄薄的唇,血色尽失。看起来,应该是冰冷了。
可太原公,那个叫高洋的疯子,还俯下身,抱住那具躯体,低头凑近,亲吻着,好像要将自己的温暖,过给那个早已没救了的死人一样。
疯了,两个凶手,都疯了。
兰京哈哈大笑,笑得满脸泪水,嘴巴里咸咸的。
高洋用一把钝刀,慢慢片下他身上的皮肉,一寸寸脔割着他的躯体。一面剐割,一面泪流满面地念叨着:“叫你杀我哥,叫你杀我哥……”
他起初还数着,到后来实在痛得神智模糊了,数不清了。只看着原本属于他的皮肉一片片离开躯体,在脚下堆积,血色妖冶,好像通向黄泉之路的,彼岸花。
最后他也不觉得痛了,麻木之后,渐渐地,竟然有几分温暖,几分惬意。好像,那人纤长秀美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上,温柔抚过。
生命即将终结,他努力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好悔恨的。眼前出现了美好的幻象,那人深蓝色的眸子,化作了大海,他从崖壁上,迎着海风,朝它走去。
“既然不舍,何必要杀?”
高洋割下第一百五十九刀时,分明听到兰京说出这样一句话。
抬头一看,他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人已经断气了。
他补了一刀,刺进他的胸膛。
然后,说出了答案。
“只有死了的大哥,才是我的。”
尾声
时变起仓猝,内外震骇。太原公洋在城东双堂,闻之,神色不变,指挥部分,入讨群贼,斩而脔之,徐出,言曰:“奴反,大将军被伤,无大苦也。”内外莫不惊异。洋秘不发丧。
戊午,齐王高洋即皇帝位于南郊,大赦,改元天保。追尊齐献武王为献武皇帝,庙号太祖,后改为高祖;文襄王高澄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