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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决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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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秋
从那天开始之后,兰京每天闲暇无事时,就总是独自呆在自己的小屋里,琢磨着用什么办法杀掉高澄。不但能杀掉他,最好还能让自己全身而退,顺利逃出去。
投毒?
这个方法他想了很久。每次送餐的之前,厨房里有专门的人手试吃菜肴;送到门前时,也要有专人试毒。如果是砒霜一类的常见毒药,试毒的人很快毒发身亡,结果完全可以预料,整个厨房的人都会被处死。他只是为了报私仇而已,并不想连累其他无辜者送命。
可惜其他毒药,又没那么容易弄到。看来只有用砒霜,每次在食物里放一点点,这样不会被当场查出。不过他猜想着,虽然高澄不会立即死亡,但是肯定会慢慢衰弱,渐渐病入膏肓。等他生病的时候医官一检查,自然知道是砒霜中毒。到时候,整个厨房的人还是要死。
“拿起你的刀子,在他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不就成了?”
终于有一天,一个和他一起在厨房里负责劈柴烧火的苍头,拿起案板上的菜刀,晃了晃,对他这样说道。
兰京大吃一惊。他的想法除了弟弟,没有告诉任何人,别人怎么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那人冷笑,“你整天心事重重,无非就是在盘算如何刺杀齐王,还以为别人瞧不出?”
说罢,将菜刀抡了几圈,舞了一个漂亮的招式,随后一松手,菜刀重重落在案板上,刀刃入木三分。
他看明白了,此人会武。来得比他早,却一直默默在厨房里干粗活,一直不显山漏水。猜到他的意图却不去举报,也许也是潜伏着想要杀掉高澄的人。
高澄飞扬跋扈了这么多年,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犹疑未定之时,门外的几个人,也走了进来,都是平日里一起在厨房里干粗活打下手的苍头,一个个面目普通,神情木然。然而此时,这些人将他围住,目光齐齐盯着他,沉默得有些恐怕。
“你不用想太多,我们六个,都是准备将来干‘大事’的。包括你,是同路人。”
一股阴谋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动,令人窒息,令人恐惧。
“你们都是太原公的人?”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只要你决意动手,我们都会帮忙的。”
“你们人多势众,为何不自己动手?”
“主人说了,他需要一个有名有姓的人动手,才方便善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屏了一会儿,呼出,“我杀人之后,你们杀我灭口吗?”
“主人没有这个吩咐,只是令我等协助你。你要想干,就拿起刀子,齐王只娴熟骑射,近身格斗的功夫,却是没有的。”
兰京知道,高澄住在东柏堂一是为了方便与情人厮混,二是这里不像他的大将军府里那样人多眼杂,适合与心腹近臣商议机密。所以,大多数侍卫都被派遣到外头,内宅里几乎没有人贴身护卫,这里是个很不错的下手地点。
“还犹豫什么?要报仇雪恨,就光明正大地来。背地里偷偷摸摸玩暗算,就算真成了,也没什么意思。”
他的血性终于被对方激起,终于,他点了点头,坚定了这个意念。
两个月后,果然如他所料,高澄回来了。
据说,高澄这一次在河南大胜,水淹颍川,生擒王思政。一时之间威震华夏,风头无两。而东魏的国势,也日臻顶峰。据说,他这次回来,要不了多久,就要篡位自立,面南而坐了。
兰京相信这是真的,因为班师回朝之后的齐王,倨傲更甚,眼睛里闪耀着锐意进取的光芒。的确,二十九岁的年纪,正是人生中的大好年华,有太多的雄心,太多的远志,勃勃野心如脱颖而出的锥子一般,锋芒毕露。
等高澄当了天子,深居禁宫,他再想行刺,就难如登天了。现在,是最后的时机。人最得意的时候,往往也是最大意的。
“你的死期快到了。”他心中如是想着。
因为快要动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兰京突然有点最后的不舍,借着每一次明里暗里的机会,都要悄悄地窥视着那个曾经折磨他,侮辱他的恶人。想看看这个恶人在最后的一点时间里,懵然不觉地做着什么。
万籁俱静的夜里,他又一次伏在他窗外的树林里,静静地潜伏着。
初秋的晚风颇有几分凄清,就像眼下的月色。清风徐徐,将室内的琵琶曲声送出,透过竹帘,落入他的耳中。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琵琶曲,绝无半点寻常的缠绵悱恻,倒像是将听者带去了梦境之中的万古荒原,北风呼啸,冻土之上的浮雪层层叠叠,随风流转。大弦嘈嘈小弦错错,流淌出飞扬的旋律,漫无目的,游游荡荡,只在静默的拨弹之中,流转着尘世的苍凉。
他听得有些痴了。
在南方时,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也许这就是南北差异。南梁的乐师们,只会缠绵婉转的曲子。泼墨汉家子,走马鲜卑儿。如此苍凉寂远,有如雪落寒梅的意境,也只有马上胡儿,才能弹得出吧。
三更鼓敲过时,琵琶音彻底消失了,室内一片安静。只有西窗处的一盏灯烛,映照在窗纸上,橘黄一片。他能看得到,那人的影子,淡淡的,被拉得长长的,随着微微摇曳的灯光,忽明忽暗。
透过窗缝,兰京看到,不远处的桌子上横放了一把胡琵琶,高澄,应该就是刚才弹琵琶的那个人了。他伏在桌沿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灯烛,白皙纤长的手指间,捏了一根烛钎子,正一点一点地,慢慢挑动着烛心。
烛光倒映在他的眸海之中,亮亮的,仿佛有无数盏河灯,在水面上缓缓漂浮,流光溢彩。
他突然觉得,这鲜卑胡儿的蓝眸,不那么难看了。
汉人见惯了黑眸,很看不惯胡人特征的相貌。高澄的眸色很奇异,深蓝之中隐隐泛着一点形容不出的色泽,有点像阴霾满天之时,崖壁下汹涌澎湃的海水。让人不敢直视。若是盯了去瞧,就会有一种寒彻全身的,几乎要坠落溺毙的恐惧。
因此,每每在床榻之间,耳厮鬓摩之际,他经常闭着眼睛,不敢去看对方的眸子。
现在,那双被烛光映亮的眼睛,似乎好看了许多。
而那人,也有这样忧郁的时候,倒是颇有几分动人。
兰京张开双手,遮挡在眼前,似看,非看。
有些东西,存在的时候很厌恶;可是,真的准备抛弃,或者毁掉时,又会发现,确有那么点可惜。
本来美好的东西,永远也不会属于他。更可怕的是,一旦接近,就会将他灼得遍体鳞伤,就像那燃烧着的日头。它的万丈光芒,一齐穿透他的躯体,直直刺入他的内心,残忍至极。
……
一叶知秋。
兰京在等待着进入房门之前,初秋的第一片落叶,在他脚前盘旋翻转,终于静止了。
这是最后一次,他决定了,只要那人放他回去,他就罢手。
“你又来做什么?”
高澄正携着一名官员的手,朝大床前走来。半路上遇到他的阻拦,随即停下脚步,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大王已经不需要小人了,小人恳请大王开恩,放小人回去。”他叩着头,努力做到最大程度的恭敬,恳求着。
周围一片寂静。
高澄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即一口回绝,只是望着他,不说话。
坐在附近的太原公高洋,依旧像以前一样,默不作声,眼睛却是在瞧着兄长的。
有时候他会专心致志地瞧着哥哥的衣袖,有时候又会聚精会神地望着哥哥的背影,表情痴痴呆呆的,眼神也傻傻的,像个智力低下的孩童。也难怪每次高澄突然问话时,他都好像吓了一跳似的。
因此,高澄经常对外人说,他弟弟是个痴人,天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兰京以前不能理解,齐王为什么会让这个看起来总是冒着一股傻气的弟弟当宰相,身兼要职,手握京畿兵权,甚至代替他在朝辅政。
沉寂之中,他注意到了高洋望向高澄的目光,突然想到,兰改的那些话,顿时不寒而栗。
对齐王说,您的二弟,想要杀您——这样无稽的笑话,鬼才信。
“你就死了这条心,这辈子休想从这里出去。下去,以后少来烦我。”
音色很动听,可内容却寒冷如冰凌,一下下刺在他的心头,鲜血淋漓。
眼见着那双穿着锦履的脚,就要离开他的视线了。他赶忙向前匍匐几步,竟然当着高洋和陈元康的面,伸手抓住了高澄的脚踝。
“大王,求您了……”
距离很近,他甚至能看到,洁白的罗袜与袍角之间,露出一指宽的缝隙,里面是白皙的肌肤,凝脂般细腻。
他残破不堪的心中,竟然还存着最后一点点妄想。妄想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能够顾念哪怕一点点的旧情,放他走,给他自由。
肩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
头顶,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说:“滚,再来就杀你。”
那一刻,似乎全身的血液都一下子冲到头顶,他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红,满脑子都是最狠毒最疯狂的念头。
他缓了缓神,不再纠缠,倒退着爬了几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