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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久别(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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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夜没睡安稳,早起的时候眼睛周围有个淡淡黑圈。
没心思修饰,吴羽抓起条皮筋,草草扎了个马尾,决定今天起早去店里看看。
店门还没开,阿九在里面清理货品,弯着腰忙碌不堪。
见到她后他做个惊诧表情,勾头看钟:“难道钟停了?或者我眼花?吴大老板居然清早前来巡视?”
“拜托。”吴羽拧眉:“你不要总这么油嘴滑舌好不?简直可以主持脱口秀。”
可是唇角已经开始上扬,一个笑轻轻浮出。
他如今已是她唯一的快乐之源,在她生命里的鲜花几乎悉数凋零之后。
身后这时响起了叩门声,乓乓乓很有节奏。
是位警察,身后一溜串跟着三位黄毛。
吴羽有些吃惊,忙拢下头发前去开门。
警察很是年轻,看她一眼后忍不住又看一眼,脸莫明的有些燥热。
“那个,小姐安心。”他清下喉咙:“我只是来问句话,这三个混混昨夜拖着铁棍在你们店门口闲晃。我带他们回了所里,结果他们说是来替你们擦玻璃的。好笑不?您就告诉他们这个笑话有多好笑就成了。”
吴羽被吓了一跳,抬眼打量那三位黄毛,结果那三人也依次向她行注目礼,神情恭敬,齐刷刷唤了声“大嫂”。
吴羽顿时吃消不起,身子往后简直就要跌倒。
阿九一个健步上来扶住了她,眉眼弯弯,看来是乐不可支。
“警察大哥,这件事我清楚,他们昨晚是来打……”
话说到这里他开始大喘气,喘到那边六条腿应声齐齐发抖。
“打……扫卫生,的确是来打扫卫生。”最终他道:“可能说了您不信,他们欠我钱,所以答应替我打扫三个月。白天没空,所以只好晚上来了。”
警察先生显然很难相信信,双眼上下把那三位刷了一遍,这才从鼻孔里哼了声:“是吗?”
三人自然是齐声应“是”。
一场无妄之灾算是解决了,警察跨出门口,返身看了眼吴羽,依稀里有些不舍,又半路折将回来。
“你们几个听着,以后白天来打扫卫生,我会常来检查,看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要替人打扫三个月,说没说谎!”他扶住帽檐,训话训的一本正经。
阿九脸上笑意更浓了,一连的答了十几声“好”字。
送走年轻有为的警察大哥及三位太保,阿九倚住柜台,把前因后果跟吴羽说了,逗的她一路痴笑。
“做太保做的这份上,倒也是人间一景了。”她抱住肚皮,好不容易止住笑,照旧端了咖啡去窗边闲坐。
结果阿九把货码齐,去给她斟咖啡时,却发现她一口没动。
看来她有些落寞,早起的阳光照着她侧脸,那上面有细碎隐约的神伤。
“怎么□□有那么好吗?连小巴这样的孩子也要插一脚。”她问阿九,端着发凉的咖啡,眼神黯切,如有烟波浩淼。
“人生总归是这样的老板。”阿九俯下身来看住她:“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生生不息。”
这席话顿时叫吴羽吃了一惊,简直要站起身来表示肃然起敬。
“看不出我的伙计还是位哲人。”她笑:“你确定你不是来扮猪吃老虎的?”
阿九扭头去开店门,双眼一翻,用力丢给她两颗白仁。
吴羽在他身后跟着:“现在看看,你倒长的还像样。”
阿九顿时叹气:“怎么您原来看我不像样,象人猿泰山?”
“就是你了!”吴羽突然发话,在他身后打个响指:“你把店门关了,我们上街,你买件衣服收拾收拾,今晚我姑妈第三次做新娘,你做我男伴吧。”
※ ※ ※ ※ ※
豪华而冗长的自助晚宴,贵客们衣鬓生香,拿着高脚杯来来去去,比赛谁的假话看起来更显得真心。
不停有人来向吴羽搭讪,开头大同小异:“最近做什么?其实那个破律师执照也没什么,吊了就吊了吧,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话说到这份上,吴羽一般就会勾住阿九手臂,眯眯笑着回答:“是没什么,我现在有他呢,有情饮水饱……”
一句话重复了太多遍,阿九看来是听出了内伤,离开酒店后忙不及扒住电线杆作呕。
“我们这种人,看来真是上不得台盘。”他说,抽着冷气:“看看,紧张的都吐了。”
吴羽在他身后拍着他背,看他脸色青白,倒真是有些担心,忙问他要不要紧。
“要紧的。”他皱了眉头:“还紧张的牙疼,快打120急救。”
吴羽切了声,拿出包纸巾递给他。
这当口突然有人站到了她身后,身形彪悍,伸出右手就要勾她肩头。
不过是刹那间的功夫,阿九眼内闪出了厉芒,,一个转身扣住了那人肩骨,紧接着扫他下盘将他掀翻在地,所有动作迅捷有力,象只蛰伏已久的豹子骤然苏醒。
“吴小姐!”
那人轰然道地的时候急唤了声,声音吴羽如此熟悉。
她连忙上前,认出对方后开始沉默,扭头看了阿九一眼。
阿九识趣,远远退到街边,倚着根电线杆子看星星。
那人立起身,拍拍尘土,扫了阿九一眼问:“他是谁……”
“他是我的伙计。”吴羽急急接口:“你找我做什么,是不是他在里面出了什么事?”
“不是不是。”那人摇头,从怀里掏出个深蓝色盒子来:“大哥是记得你明天生日,让我送这个来。”
吴羽接过盒子,将盒盖打开,里面是朵水晶莲花,在夜下闪着七彩迷离的光。
她把它拿了出来,托在掌心,那微凉而沉重的感觉就如同她心。
“你替我谢谢他。”她说,明明是该欢喜,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末梢却象拖着声叹息。
没有回应。
吴羽抬头,发现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夜下中宵,又只剩她一人独立。
她叹了口气,这次是着着实实一口,把东西收进手袋,去街边找阿九一起回去。
“喂。”她拍他肩头,看他样子象是睡着了,还蹙着眉头:“我们回去吧。”
阿九张开双眼,极力想将腰身站直,吴羽这才发现他额角都是冷汗。
“拜托借我靠一下。”他向她靠来,身子沉甸甸压在她肩头:“就一小会,这死牙还真是疼。”
吴羽伸手探他额头,倒是不烫,可他神色实在骇人,脸孔煞白,下唇却是鲜红,两个清楚的牙痕间还在渗着鲜血。
“喂!”她拍他,有些心惊:“要不我们去医院好了,我看你不像牙疼……”
“老板。”他在她肩头笑了,虚弱的一个笑:“我不能去,你别忘了我没有身份证,是个逃犯,偷了全村三头牛十只猪后才跑路来这里的。”
四
既然正主抵死不从,吴羽也没法子,只好带着这位农村惯偷回了店里。
她当然知道他不是个惯偷,从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知道。
当时她店子刚刚开张,去劳力市场挑选伙计,还不曾进市场大门,就看见了他。
他当时和一溜人一起蹲在马路沿子上,跟前也放着张牌子。
不同的是,旁人的牌子都标着大字,上书“高级瓦工”“一流木工”,可他那牌子上却只有草草两个字——“随便”。
“随便?怎么个随便法?”她当时在他跟前停住脚步,低了头饶有兴趣问他。
“就是随便什么都能做的意思。”他当时这么回答,仰起了脸,眼神明澈却又犀利,里面隐隐有种凛然的气度。
那是需要经过风浪阵仗才能磨就的气度,她明白,因为这气度韩夜便有。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相象吧,她把他领回了店子,不计较他没有身份证,是个流民,一用就是一年多。
“不,不是一年多,到明天就该两年了呢。”
在阿九睡袋旁守着的吴羽突然喃喃自语,从手袋里掏出那只水晶莲花,起身放到了货架上。
还记得遇见他那天正巧是她生日,时间竟然过的这么快,不经细数就流走了七百多个日夜。
阿九这时醒了,捧住头说是口渴。
几口龙井落肚,他舌头立马利索起来:“看来小病是福啊,老板亲自侍奉,那就一个舒坦!”
吴羽横他一眼,正色问他昨晚到底是怎么了。
“牙疼!”他皱着眉,怨天艾地:“俗话说牙疼不是病……”
“又来了!”吴羽高举双手投降,放弃追问,撑住下巴开始打量货架上六块水晶。
玫瑰,四叶瑾,牡丹,连理枝,曼陀铃,再加上今日这朵莲花,一共六朵水晶花。
认识他,到如今已经六年了。
她不由叹了口气,感慨韶华易逝。
一旁阿九发话:“其实这连理枝做工最是精湛,小小一株却价值不菲,送你这些东西的人,这一年应该最是春风得意。”
吴羽低了头,不置可否。
是啊,那一年他春风得意,到如今却是凤凰落架,这人生的荣辱,单从架上水晶里也能得见。
今年这株是满街都是的莲花,看来他真正是山穷水尽了。
“可是为什么没人来买呢?一朵只卖五百块,真就没人识货吗?”
她收拾好心情,伸了个懒腰,侧头问道。
“我跟人家说这组水晶有异能,前头的主人全家都死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没人买了。”阿九回话,还一摊手表示无奈。
吴羽气急,叉了腰瞪圆双眼,样子活象要吃了他。
“老板。”阿九眯眯笑,在她耳边吹着热气:“别卖了,折本呢。留着东西吧,到哪天你看见它就像看见空气,那才说明你真的已经忘记。”
一席话说的吴羽真的无语。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
算了,彼此体谅放弃追溯过去吧。
他们都有种痛,叫做不可言说。
※ ※ ※ ※ ※ ※ ※ ※ ※
很快日头东升。早八点,阿九照例洗漱开始布货。
收拾好一切他拿出只计算器来,边按边说:“今年平均日流水五千,盈利八百,除去费用纯利四百三十八块,年获利十六万。资金累积足够,客源稳定,是时候扩大店面了。”
“有这么多吗?”吴羽睁大双眼:“怎么我不知道。”
阿九立即拉长了脸:“老板,麻烦您也不时关心一下卡上余额。可怜我做牛做马,到头来却连个邀功的机会也没……”
“哦,回头我看看。”吴羽闲闲应了声,打开各色餐盒问他要吃哪样早点。
“油条,太油。肉包,根本没肉。元宵,根本不圆。稀饭,又一点不稀。”
阿九探头,挑挑捡捡最后拿了个茶叶蛋。
“只有蛋还象蛋。”他撇嘴,剥了蛋白塞进嘴巴:“可惜的是蛋黄偏偏又不黄。”
这么一堆唾沫顿时将吴羽搅的晕头转向,忘记他从昨天中午到现在,统共就只吃了这一只蛋白。
吃完后他拍拍手,开始催促吴羽:“快吃快吃,咱们要商量扩店的事,发财大计,耽误不得。”
吴羽这会正大战元宵,只好支支吾吾回他:“不行的,我们人手不够,地方大了谁来打扫。”
“不是有三位义工吗?”阿九挑起眉头。
“拜托。”吴羽瞪他:“你还真打算捉人家的差,人家又不是傻子,还真由着你诓,一直相信我是那什么什么哥的马子。”
余音未散门已乒乓作响,阿九眉开眼笑,赶忙到门口迎接。
“警察叔叔还没来,你们最好打扫他来视察为止……”他笑,一路笑到门口大开。
初夏的阳光里站着一人,并不是小巴,是个高瘦男子,有双狼一般深邃锐利的眼。
“我找吴羽。”
他开了口,声音硬朗而威严。
惊雷声。
那一刻阿九听到了惊雷声,在他心头和脑间炸响的彻天惊雷,劈穿了他身体,叫他几乎不能站立。
——“做了他,这人不是正主。”
十二年前那个森冷声音在耳际轰鸣,和刚才那四个字恰恰层叠在了一处。
同一把声音,一样硬朗威严,他绝对不会记错。
因为正是这把声音让他身坠炼狱,此生再不得超脱。
“请问您是……”
他听到自己开口询问,声音飘渺无定象在天际。
等不及那人开口,身后已有了回答。
“韩夜!”
一声惊恐的尖叫响起,吴羽跌跌撞撞的从凳上起身,一连碰翻了桌上所有能够碰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