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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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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骅送走了他的朋友。
军校毕业之后,刘灏回到了陆军第六镇,担任三等参谋官。奔走于士兵与军官之中,反倒和周家骅少了联系,有时侯家骅到随营学堂上课,在朋友的交谈中才知道他的消息。难得一次见面,周家骅总是觉得格外兴奋。
这是他的黄金时代,国内的革命一触即发,而他们在北洋新军中的活动,也是从未有过的顺利。如果发生起义,他相信北洋新军一定会有所策应。半年,在这半年里,他能感觉到在这个腐朽的王朝里涌动的活力。他的朋友,他的亲人,生活在他的周围,他能感觉到他们的平安和他们的惦记。革命,此刻看来,革命应该是最顺利的事情。成功,仿佛是指日可待的。等到那时候,自己会脱下戎装,也许和淑仪一起求学。是的,人生的道路,如此宽阔而清晰的展现在他的眼前,对于未来,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充满着憧憬。这真是他的黄金时代。
十一月,周家骅奉调回京,在军咨府一咨担任科员。
4日,朝廷发布上谕:“于宣统五年(1913年),实行开设议院。”特别强调这次确定的年限为定制,“万不能再议更张。”
这次的上谕,将请愿的立宪派分成了两个阵营,一部分请愿代表对清政府的拖延极为不满,转向革命,号召各省的请愿代表回省之后,发动起义和宣布独立。而另一部分人则留在北京,认为清政府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继续组织请愿。争取早开国会。
在这场风波里,丁伯南和周家骥在政治上彻底的分道扬镳了。作为一个商人,丁伯南在心里是希望社会稳定的,他一直希望这个国家能在政治上平稳的过渡到君主立宪制,这样商人才能有利可图。可正是因为他是商人,他才能清楚的审时度势,这次的上谕,已经清楚地让他看到了掩盖在浮华下的事实,也是周家骥他们虽然清楚,却不愿正视的事实:这个朝廷,已经无可救药了。从遍布天下的山西票号的衰落,丁伯南已经能依稀的摸出时代的脉络。这个政府是指望不上了。在经历了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和日俄战争之后,朝廷非但没有在政策上扶植损失巨大的山西票号,反而开设了户部银行等官商银行,与民争利。国门大开之后,国外的商家蜂拥而至,可是朝廷,丝毫不能保护尚在萌芽之中的民族产业。作为一个民间的商家,在这个末世生存,真是太不容易了。他已经耗费心计的和北洋新军建立了联系,成为军队的供货商。利用父亲留下的人脉,与美国的商家合作建立工厂。
他一直赞成立宪,不是因为他还对满清的统治有什么好感,而是他希望平安。这个国家,真得是经不起一点的风波了。这些年朝廷以庚子赔款、编练新军兴办学堂为由,在直奉地方征收的税捐已达二十三项之多,几乎到了“无物不捐,捐上加捐”的地步。再加上大小官员的摊派,最后到了百姓的身上,比朝廷规定的数目多了一倍。整个的国家,已经变成了俎上之肉,周围满是贪婪的食客,流着血割下肉,剩下骨头,还要敲出骨髓来。他交税,请愿,是因为他太清醒。可是到头来的结局,看样子革命是不可避免的了。从这一点上,丁伯南对自己的妹夫周家骥更是有些微词:他还是学军事的,就为了那么一点皇恩,就连摆在眼前的事实都看不见,一味的愚忠。
可是在周家骥看来,丁伯南态度的转变搀杂了太多的市侩和商人的狡诈。这个朝廷是病入膏肓了,可他们都是世受皇恩的人,怎么能轻易的就放弃呢。革命,那太危险了。最起码在北方,周家骥清楚地知道革命会有多么艰难。北洋六镇,一国的精华皆在一身。而它的统帅,是实际意义上的,袁世凯,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尽管他现在赋闲在家,可是朝野军情,恐怕尽在他的视野之内。而袁项城,是一个最坚定的立宪派。
周家骅就在这时回到了北京,对于他来说,这一步的调动符合他的计划。由于明年是秋操之年,为了配合这三年一度的秋操,接下来的时间,将会有许多的军事部署和人事调动,为了配合南方的起事,身在京畿也许更能了解其中的详情。
从二哥和淑仪的信里,他已经隐约的知道了家里的举动。可这并不在他考虑的范畴内。结婚成家,对周家骅来说,是一个太遥远的事情。他还依稀的记得,在他出国之前,好象就有这么一场危机,那时他已经用远大的理想给回绝了。那位小姐不是等不及已经嫁了吗?当时他还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呢。这怎么又来了,好象还是一家的。
回家不久,他就被叫到了父母的房间。父亲周世辉和母亲都在,连哥哥也在。屋子里的气氛有些严肃,他不明就里的坐下,看向哥哥,希望能从他那儿得到一些启示。可是周家骥没有看他,眼睛盯着父亲。
周世辉清了一下嗓子,对周家骅说:“叔璋,叫你来是要商量一下你的婚事,…”
一听这话,周家骅就急了,要站起来。可是周家骥在一旁压着他,父亲却没有停顿的意思,一直说了下去。
“宋家虽是世交,婚事也是早就商量好的,但是毕竟当初定下的是姐姐,这次要嫁过来的是妹妹,于情于理你都要过去拜访一下,再带一份聘礼过去。”
周家骅终于忍不住了,他跳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我不结婚,这和我没关系。”
老爷子也不生气,仿佛已经了到了周家骅的反应,慢斯条理的对他说:“你的岳丈曾外放过一省的督抚,现在又在总理衙门任职,在朝中人脉最广,对你以后的升迁大有好处。…。”
听着父亲的话,周家骅看着父亲的脸,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的感觉:父亲是如此的市侩,如此的算计。且不说别的,单靠结一门亲事来影响他的升迁,他就不能容忍。还有,象这样,塞给他一个家,一个媳妇。把他看作是什么人了,不可能。他是一个革命者,他要反抗的,要打倒的,就是这个封建的帝制和礼教,他不可能在这同时,对自己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作出这样违心的举动。这不但对不起那个女子,也对不起自己。
“不可能,父亲。如果要靠这样来影响我的升迁,我宁可不当兵了。而且,我和那位宋小姐素昧平生,让她做我的妻子,说什么我也不能同意。”
“这桩婚事由不得你不同意,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你只要当好新郎就行了。如果你对宋二小姐不满意,过一阵子可以再娶一房。”
周家骅更觉得可笑,“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竟做不了主,再娶一房,象二哥那样…”周家骥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就知道,三弟虽然外表温和,内心却是最倔强的,如果他不愿意,那三弟是宁可死,也不会让父亲得逞的。
话出了口,看到二哥苍白的脸色,周家骅的心里有些后悔,可是现在已经顾不得了,这是他的原则,他不可能一边反抗着,另一边又在妥协。看着父亲坚定的脸色,他知道父亲的不可改变,可他也不能违背自己的内心。这个时候,周家骅突然想起了丁淑仪,不知道淑仪知道他的婚讯是什么表现。其实,自从在保定见过淑仪之后,他心底里有一个念头是越来越清晰了。如果结婚的话,他宁愿是和淑仪,是的,那才是他想要的人生伴侣,那才是能和自己并肩站立的女子。有什么不行的,用不了一年的时间,革命就会成功。那时侯,他就能和淑仪毫无阻碍的在一起了。
气氛就这么僵着,一老一小,两个人谁也不肯让步,在心底里都希望对方能够退步。
“要不然婚事再拖一拖,…”,母亲迟疑的开口。
“不行,”,爷俩儿一起说道。
“不可能,宋家的亲事不可能退,已经拖了这么多年,而且,两家还是世交,我如何向老友交代。”老爷子肯定的说。:“除非你死,否则,你都要成亲。周家,绝不能言而无信。”
“除非我死,好,我宁可断腕,也不愿意娶一个我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女子,…。” 周家骅从身上摸出一把刀子,插进了自己左手的手腕里,接着刀锋一偏,就要向下切去。
一旁的周家骥眼看着,立时右手抬起,打向了弟弟拿着刀子的手臂,周家骅的手臂一阵酸麻,手从刀子上松开。鲜血这时才涌了出来,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板上。母亲两手握住胸前的衣服,惊恐的看着插进手腕的刀子,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了。
父亲周世辉嘴唇哆嗦着,用手指着周家骅,声音都变了,“你这个孽子,你,你给我滚。”
周家骥扶住弟弟,将他脱出门外,走向自己的书房。路上叫住下人,“叫二少奶奶带着药箱,快到书房来。”
到了书房,他小心的把弟弟安置在椅子上,把周家骅的胳膊轻放在了书桌上,看着血仍然不断的从伤口流出,有些手足无措。想要去拔刀子,手伸了上去,迟疑了,拿了回来。又伸出去。
这是,传来了急促的脚步,丁淑君提着药箱子快步走进来。她看着周家骅手腕上插着的刀子,想了一会儿,转身跑了出去,再回来,手了已经拿了一个乌黑发亮的盒子。
她打开盒子,挑出了几根金针,扎在刀子附近的手腕上,刚才喷涌不断的血,豁然止住了。然后握住刀子,双手用力,把刀子拔了出来,扔在了一边。血还是随着刀子溅出了一些,敷上金创药,包好纱布。这时的周家骅已经有些迷糊了,丁淑君扶他躺到了旁边的榻上,让下人拿来被子,给周家骅盖好了。
周家骅一把拉住她的手,“嫂子,麻烦你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明天一早我就搬出去住,…。”话还没说完,他就睡过去了。
她转头看了看一旁发呆的周家骥,收拾好用具,走到他的身边,“三弟的伤只是皮肉伤,我的金创药有安神的作用。没事,只要他按时换药,几天就会好了。”
周家骥没有说话,他拿着那把刀子,仔细地看着,这是一把带在身上装饰用的刀子,他也有。但他没想到三弟的这把已经开刃了。也是,三弟是一个正宗的军人,而自己,只能算是一个文官。
关好门,他们向卧室走去。冬天的夜空,发出昏黄的冷光,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落下,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这是今年的初雪。丁淑君想要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旁边的周家骥一直心不在焉的,一直到了卧室的门口,周家骥突然站定,开口说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反抗父亲,竟是如此简单,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想到。淑君,你不会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