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针渡世之生死两茫茫》青蔼

14、（九）

　　京城秋日的天空，总是那么的蓝。即便有云，那也真算得上是云彩了，一丝一丝的点缀在碧蓝的天幕里。阳光灿烂的洒下，却是没有温度的冰凉，抬眼向上望，那一片蓝天里，真的看不见太阳。
　　深秋时节，一家的女眷到香山看红叶，是周家的习惯。讲究的是坐马车到香山之后，要骑着毛驴上山，转一圈之后，再到碧云寺烧香，吃一顿斋饭，下午往回赶。香山近，一天就能来回。深秋的香山，尤其是经霜之后，遍山的火红金黄，让这些关在深宅里的女人也能见识一下自然的风光。更何况今年又有添丁之喜，更要到观音面前烧一柱高香还愿。
　　一清早，老太太、丁家姐妹，还有已经能微微看出肚子的凤萧，坐上马车。刚下过一场秋雨，出了城门之后，路不平，车子有些颠簸，不厉害，但还是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老太太关心完凤萧，就把心思放在了丁淑仪身上。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安置着四个人，凤萧和丁淑君已经闭上眼睛，半靠着养神。为了给她们腾地方，老太太挪到了丁淑仪的身边。说是老太太，其实并不老，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她目光炯炯的盯着丁淑仪，小声的问到：“二小姐今年有二十了吧，怎么还不找婆家呢？”
　　其实一上车，丁淑仪就知道老太太盯上自己了，她的眼睛一直就在她自己身上打转，心里就觉得奇怪。自己在周家出入习惯了，连这周家女眷的集体活动都特别的算上了自己的一份，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老太太如此的上心。两家虽然是世交，而且因为丁家的父母不在了，他们兄妹对周家的父母有些特别的感情。这老太太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对自己也很亲切，怎么今天…，对她的话，丁淑仪一时都没有反应。
　　可是，旁边的丁淑君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看着楞在一边的妹妹，开口说到：“妈，其实我大哥早就给小妹定下了一门亲事，男方家在上海，是我哥哥的朋友，不过因为那家的少爷一直在海外求学，所以 …。”
　　“原来是这样，不过二小姐的年龄也拖不下去了，还是早点把婚事办了的好。”听起来老太太的口气轻松了很多。
　　丁淑君一边冲着妹妹使眼色，一边开口说着：“小妹还没有二十，今年十九岁，不过您也知道我们家的状况，我哥哥也是没有法子，家里实在是没人照应。不过他说了，明年就把小妹也送到国外去，让他们两个人直接在那儿成亲。”
　　到了山脚下，先到的佣人已经雇好了驴子。因为凤箫不能上山，老太太陪着她在碧云寺里等着。丁家姐妹就骑上了驴子，慢慢的向山上走着。黑色的小毛驴，白眼圈黑白分明。再配上小骑鞍、干净的褥子、小銮铃、大红色的剔胸，嚼子上还有几个红绒球，在秋风里荡着。清脆的铃声特别的响亮。
　　丁淑仪突然的笑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定亲了。”她的声音不大，因为后面还跟着佣人。
　　“那你想过要叔璋吗？你想过和他吗？”冷清的声音，丁淑君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好笑。她清楚地知道婆婆的用意，而且，这恐怕也不是她自己的意思。“你没有，我知道。那我这样说是给你解围了。”
　　丁淑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听了姐姐的话，她也有些模糊了。
　　“菲利浦先生回国之后，你还在学英语吗？”
　　“他临走时已经安排好了，我现在不但要学英语，还要补习博物、数学，他明年回来，就会安排好美国的学校。” 菲利浦是丁家的朋友，一直在教丁淑仪英语。
　　又向前走了一会儿，丁淑君幽幽的说：“走吧，能走出去，就不要来趟这滩浑水。”
　　“浑水，你是说周家，还是周家兄弟？”
　　“他们都是，小妹，我希望你能活的轻松。” 丁淑君心里长叹了一声，小妹不会明白的，她太年轻了。生活对她，并没有展示出丑陋的一面。
　　“姐姐，那你活的很累吗？你和姐夫…，姐姐，什么是爱？”
　　“爱嘛，” 丁淑君的眼神渐渐的恍惚起来，什么是爱？“是守侯，爱上一个人，守侯着他，等着他，看着他长大，长成一个男人。因为他，忍耐、压抑，为他心痛。一辈子太长了，不忍心看他自己挣扎，和他一起，可是太难了。也许，这就是我的爱。我不知道。”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成了自言自语。“不，小妹。你应该过的更好。我不是说叔璋不好，可是你不应该在这里为这个时代陪葬。走吧，去过你自己的日子，不要再回来了。你是幸运的，还有自己的心。”
　　话题变得沉重起来，两个人都没有出声。毛驴答答的向上走，在树林中穿行。周围是郁黑的树干，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更显得这林间的小路有些阴冷。丁淑仪始终觉得，香山的红叶其实是金红色的，地上也铺了一层落叶，她们就在这落叶上走着。回头远望，山下的景物被一层薄雾拢着。燕云北望，乡关何在。她的心因为刚才的话沉到了底。叔璋，在自己的心里，究竟算是什么人？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相互看一眼，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爱吗？爱吗？要是在几个月之前，她会肯定的说不。可是现在呢，现在的叔璋不是她能了解的，他是多变的、难测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自己的心里，这个全新的叔璋是什么地位。
　　“姐姐，丁家的诅咒到底是什么？”她突然想起了这个，这是丁家的禁忌，却是悬在每一个家人头顶的利剑。它不影响你的生活，有时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是它就在那里，无形中指引着每一个人的生活方向。丁淑仪第一次感觉到了这种影响。
　　丁淑君并没有给她答案。其实，连丁淑君也不知道，也许没有人真切的知道那诅咒究竟是什么。那诅咒已经和这个家族的历史混杂在一起，太多的分离，太多的死亡，也许每一个幸存下来的人，都会为这诅咒再加上一道光环。可这又有什么稀奇的，这是一个末世，连皇家都被逼得几次三番逃离京城，留下一国的百姓惶然无助，又有几个家族能在这种乱世里平安无事。他们的家族，不过象是个风向标，忠实的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悲剧。她熟悉那套金针，也曾仔细地研究和金针在一起的医书，都说那是诅咒的源头。当她从大人零碎的言语里知道金针的事情，就更加努力的研究，那时还年轻，希望能够解开这个谜，逃脱这个命运，一度，她以为已经成功了。一个家族的命运，不是那么容易改变，也许丁家的每一个人，注定都要孤独的走在人生的荒原上，没有爱人，没有同伴。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的困惑：怎么可能，金针，是最好的救人工具。那套金针，混合了汉、藏和一些西南民族的医理，如果能在使用时配合那些民族的医药，能起到神效。在这乱世里，缺医少药，那是最合适的济世的方式。也许是在这末世的浮华里，没有人再去关心如何救人，而是更关心如何自保。
　　从山上下来，老太太特意拉着丁家姐妹在观音的面前烧了香，更是带着淑仪在韦驮像前烧了一柱香，还特意的说明了，为姐姐求的，是子嗣，为妹妹求的，却是好姻缘。人都是一样的，一旦事情无关自己，马上的，热情和热心就都有了。
　　在斋堂吃斋的时候，老太太满足的叹了一口气，“再把老三的婚事办了，我和老爷的就彻底的没有心事了，等老爷辞了官，我们就一起回直隶老家。”
　　丁淑仪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老太太的想法而已。可是等她再到周家的时候，却发现周家是真的在筹办婚礼。家里的用人，明显的忙碌了起来，进进出出的。以周家一向的简朴，这已经是够稀奇的。等她到了姐姐的房间，将拿来的绸布样子交给姐姐时，才发现这是给周家骅的婚礼准备的。
　　“姐姐，我知道叔璋订过亲，可那家不是悔婚了吗？”
　　“其实现在要嫁过来的是妹妹，…”
　　“姐妹易嫁？”
　　“也不算是，叔璋出国之前，是和姐姐定的婚。可是一年之后，女家的派人来说，女儿年纪大了，不能等了，要嫁了。如果周家不能马上办婚事，就让姐姐先嫁，让妹妹等着叔璋。因为女家也是老爷的朋友，有些事也不是不能通融的。”
　　“啊，这样也行。那叔璋呢，他会同意吗？不，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丁淑仪吃惊，她从来不知道，这样就可以决定了一个人的婚姻，尤其是当事人还毫不知情。叔璋，那个在阳光下向她微笑的青年，他今后的微笑，就属于另一个人了。想到这些，丁淑仪的心里有了一丝失落和茫然，姐姐那天在香山上的话在她的耳边响着，“你想过要叔璋吗？你想过和他吗？”想过吗，以前的确没有，她的手动了动，叔璋拉过，虽然那是在玩乐中，可是她现在却希望叔璋能拉住她的手。
　　“其实在叔璋出国之前，老爷就要给他把婚事办了，他说自己年龄尚小，又不曾立业，老爷当时还夸他少有志气呢。”看着妹妹的神情，丁淑君心里在叹气，叔璋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以他的个性，他断然不会来结这个强加给他的婚。但是她却不希望自己的妹妹成为理由。周家是宽厚的，却不见得能容许有两个姓丁的儿媳妇，丁家的传说象影子一样跟着他们，把丁家的每一个人都笼罩在一团雾里，他们自己能看清楚，但是外人…。这也许就是大哥一心想要送小妹出国的理由。
　　“要我给叔璋写信，告诉他婚事，好让他有个准备，免的到时候太突然了。” 丁淑仪问着姐姐，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见不得叔璋被蒙在谷里。
　　“还是不要了吧。” 丁淑君说着，看样子老爷也不是不了解叔璋的脾气，他这样做，大概是想给叔璋来一个木已成舟，连妹妹的态度都考虑到了，看样子那天婆婆的问话，还是在老爷的授意之下。他们虽然有忌讳，但还是顾全了亲戚的面子。可这面子，丁淑君的心里一紧，自己和仲儒，已经成了陪葬，可是三弟，叔璋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竟也要被拖下水，成为这个半死不活的家族的陪葬。
　　这些天，丁淑君一直在跟着老太太在准备着新婚的东西，聘礼早在几年前就下了，要做新衣服，收拾房间，准备新房里的摆设，这些事情要在十一月前完成，老爷子要在年前喝上新媳妇敬的茶。有时候她也在想，这场婚礼，也许没有新郎都能进行。
　　“不，我还是要提醒一下叔璋，让他有个准备。” 丁淑仪肯定的说，要不然他就太可怜了，一场婚礼，在新郎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筹备了大半。这对他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