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凉梦》木川景

3、第二节（上）

　　澹台瑾默默地走在喧闹的大街上，身边是萧王爷的两位公子。
　　“哥，你怎么不劝劝他啊！”萧季卿推了推挨在自己边上的男子，责备道，“我叫你来可是要让这个大石头去把他夫人劝回来的，倘若给皇上晓得了，不知道又要找澹台家什么麻烦事了！”他便是前几日来找澹台瑾的男子。
　　“住口！”萧仲卿沉下脸，“不可对皇上不敬！”
　　澹台瑾瞥了眼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萧仲卿的严肃使得它们又显露出截然不同的神采。
　　“可是……”
　　“你懂什么？澹台又不是小孩，他自然知道要如何处理。”萧仲卿转向澹台瑾，“是不是，澹台？”
　　他没回答，而是将目光落在街边一家钱庄里，一黄衣女子正和两个中年男子大声争执着什么。
　　“你们两个是怎么办事的？我才不在几天，你们就敢瞒着我乱借钱！如果我死了，你们是不是要把这所有的银子都送给那姓周的啊？！”黄衣女子将手中的账簿往其中一个脸上狠狠丢过去，“我当初是怎么教你们的？不——要——再——借——钱——给——姓——周——的——是不是？”她举起手，准备往另一个脸上摔去。
　　“你闹够了么？”
　　有人抓住她的手，将她往外一拉。
　　“你来这里做什么？”安玉珂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拼命甩手，却始终无法将澹台瑾的手甩开，“啊——好疼……你干什么啊，澹台瑾！”
　　“澹台。”萧仲卿上前将他们两人拉开，拍拍他的肩，“给弟妹点面子，回去再说。”
　　安玉珂揉着手腕，看到萧仲卿后，冷冷道：“哼，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萧王爷的两位公子。怎么？管完了生意事后又要来管家务事了？”
　　“你觉得我‘自然’知道要如何处理么？”澹台瑾淡淡问了萧仲卿一句，转身走出钱庄，也不理会萧季卿在身后叫自己。
　　安玉珂瞪了眼澹台瑾淡去的背影，又转向萧家兄弟，“热闹看完了，你们俩可以走了吧？”她走入柜台，“阿丘，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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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台家的后院里，藤椅是空的，池边，华袍男子静静立着。
　　“少爷，少夫人回来拉。”
　　澹台瑾用手示意丫鬟下去，依然望着空空的池面——他才命人将残荷拔了，打算什么也不再种了。
　　他突然淡淡地说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身后的脚步停了下来，接着是深深的吸气声。
　　安玉珂调整好了呼吸，说道：“我都说了三天就回来，这不正好三天么？”每每面对着澹台瑾，她总是心有不甘自己这般轻易的妥协，从来只有别人和她讨价还价，什么时候见过自己低三下四去和人说话？
　　“我答应了么？”
　　“哼，我都说了腿长在我身上，用不着你同意。”她露出得意的笑容，“何况，你说的是‘你今日若从澹台家走出去，以后就别回来’，那我是跳着出去的哦，所以自然就会回来的。”
　　他默默地回身，从安玉珂身边走过，似叹非叹地说道：“无商不奸……”
　　“君不闻还有句话叫‘无奸不商’么？”她幽幽地回复道，“你这个贵族子弟是不会懂生活的艰难的……”她看到澹台瑾的眉轻轻地扣在一起，就像成亲那晚她所见到的那般让人心悸，她实在读不懂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闪过的许多黯淡光芒，它们在深邃的眼瞳中不安颤动，好像在缓慢吞噬着周围的平静。
　　从院子里出来，安玉珂回到房里，望着窗外那轮明月，脑袋里飞过许多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真是假的片段，她竟没发现屋内多了一个人。
　　“你睡旧床。”澹台瑾走到屋子另一边，脱去宽大的袍子，躺入那张新添置的床上。
　　安玉珂又一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跳，看到澹台瑾已经合了眼，面容安宁，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要睡你睡过的旧床？你当初不是让我选的么？”
　　“你如果想在卯时醒来，就睡新床。”他扬了扬手，卓上的烛火突然全灭了，“你应该挺累的了。”
　　“你什么意思？！”安玉珂叫道，借着洒在屋内的月光她摸索到床边，嘀咕了句，“我从来卯时不到便醒的，你当我是猪么……”自从她接手安家生意后，哪一日不是早出晚归，睡到卯时对她来说甚至是种奢侈。安玉珂打了个哈欠，觉得月光就像一片水雾萦绕着自己，她往后跌入柔软的被子里，合衣便睡了。
　　她突然睁眼，好像只过了眨眼的瞬间，连做梦的时间似乎都没有。
　　周围一片朦胧的亮光，她循着光看过去，最亮的地方竟是新床落脚的位置，清晨最早的阳光斜斜地落在澹台瑾的脸上，扩散出几圈淡淡的光晕。她第一次瞧见这张脸如此安宁平和，如同和田的羊脂白玉，泛着与世无争的细腻光芒。早在儿时她便听说，在绿竹巷尾的那片大院子里，相国大人有位才华横溢、品貌绝佳的公子，十岁中举，次年三月又得了会元；而那时，安家正历经变故，从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商沦落为街头的乞儿。
　　“起得这么早？”
　　安玉珂正想得入神，床上的人已缓缓起身，修细的手指抚过惺忪的面庞，双眼因为刺目的阳光而微眯着。
　　“天哪，你不要每次都这样无声无息的，行不行？”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像鬼一样的。”她的手在床沿移动着，突然碰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地方，她仔细地摸着，猛然发现那竟然是文字，“八、月、十、五、生、瑾、儿、汝、子——”
　　“你在做什么？”
　　等安玉珂反应过来，自己已摔在地上，澹台瑾站在边上，目光森然。
　　“我才要问你做什么呢！”安玉珂咬着唇、低声抽气，觉得浑身的骨头像要被砸碎了，她不知道澹台瑾这一摔究竟用了多大力气，但如果他再用力一点，恐怕自己就要摔残废了，“床边上有字……我——”她突然抬头，看到双灰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暗淡光芒，几乎把他深邃的眼瞳掩盖，“等等——八月十五——这是你的生辰！澹台瑾——难道，那个瑾儿是你？”她全然不顾后果地将摸到的那句话完整念了出来，“八月十五，生瑾儿，汝子，碧落黄泉勿相弃。”
　　澹台瑾蹲下身子，用方才抚过面颊的手掌轻轻抚过床沿，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刀刺入安玉珂的心底：“我不知道该恨你还是该谢你……”他重新站了起来，并很快走了出去，连一点说话的机会都没留给安玉珂。
　　她终于从那张脸上读出了表情，可是她却完全无法形容那表情，只是感到更加的害怕，害怕他阴测测的面容，黯淡的目光以及他薄薄的唇在翕动的话语。她的手重新扶上床沿，突然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