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不爱》十里荷塘

5、清晨

　　电饭煲里的白粥冒着滚滚热气，水汽在锅盖里端凝结成形，润着一双莹白修长的手。
　　对面的男孩子利落地从锅里舀了两勺黏黏的粥放到碗中，笑着递给我。
　　“我水和米的比例掌握的很好，火候也刚刚好，应该很好喝。”
　　“是吗？谢谢啊。”
　　我接过碗，慢慢吹着还很烫的热气。浓郁的米香盈满鼻端，他没有说错。
　　接着碗的手摸到他微凉的指尖，心里突地一下，却老成地不表露半分端倪，脸上挂着感谢的微笑，有着恰如其分的礼貌。
　　一边寒暄：“我叫江山，是二年级的学生，你呢？”
　　他笑笑：“你会知道的。”
　　连自报家门都要采取迂回策略，但是考虑他从事“兼职”的特殊性，我理解地停止追问。
　　如果他和我在一个学校，自然会再见面。
　　喝一口已经不再那么滚烫的白粥，黏黏的浓汁入口，唇齿留香，那是米的精华，对劳顿而年轻的身体最有滋养的功效，我大口大口地吞咽，不管这样的姿态是否有失女性的文静娴雅。
　　如果一个人一直过着我的生活，她想必不会把自己当女人。
　　她最好选择做一个没有性别的孩子，谨慎小心地在广阔的世界里某个狭窄的缝隙，不知疲倦地讨生活，可以不够聪明不够漂亮，但不能没力气，也不能有太多顾虑，更不能太腼腆。
　　生活总能教会孩子们如何做一个省事高效的人，不浪费任何一份力气，和心力。
　　我飞快地喝光了一碗，想着丢下碗筷就说再见是不是有点不礼貌，又立即嗤笑一声，真是色令智昏，这么琐碎的事情都要审度考量，纠结地不像自己。
　　放下碗，擦擦嘴巴，我说：“还要回去洗衣服，我先走了，碗我放这儿了啦？”
　　顾不得对面的人会在内心怎样诧异地“指点”，匆匆捡起自己的包，抖一抖，发现里面工服工鞋一样不少，就要开门离开。
　　他已经说了，这房子是那非常有魄力的男人送的，我一个年轻女孩，呆久了总是不好。
　　我决定喜欢他，但并没打算掺和进这一团违背世俗伦常的浑水里来。
　　也并没有力量把他从别人的羁轭中救出，甚至没有立场劝说他改变自己的职业。
　　所以多嘴多舌并不好，对不对。
　　我是一个隐形人，像一个灰色的影子，穿过他晦涩的生活，飞快地离开，最好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门把手是金色的手柄，即便在暖气开得很足的室内，握住的瞬间还是很凉，近乎凉到心底。
　　我以为自己反应机敏，甚至牺牲了必要的礼仪只求快快离开，可还是慢了一步。
　　当门被推开，一个体面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我的对面，手中掂着一张薄薄的卡片。
　　总有些事是在情理之中，却意料之外的。
　　他有着一张饱经风霜却依然棱角分明的面孔，大概长期的养尊处优免除了岁月对凡人的过多摧残，眼角眉梢额头间充了满上位者的镇定威严，却并没有太多时间的刻痕。
　　客观来讲，这是一张充满了权威气息的面孔，甚至说得上英俊。
　　锐利的眼神透着对世界的深刻了解，和基于这分洞察自然而生的自信，万物皆在掌中的自信。
　　自从在夜总会打工以来，见到的社会上有权势的老男人也很有几个，他们或大权在握阴沉刚愎，或圆滑豁达和蔼可亲，或韬光养晦故作狂放，可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在你看他第二眼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真的猥琐笨傻。
　　此刻，男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除了眉心极细微的变动透着一丝转瞬即逝的疑惑，并没有任何变化。
　　但这已经使我受到威慑。
　　有一种力量，是社会作用的结果，面对它，我就是一只幼年的兔子。
　　可兔子也有兔子的智慧。
　　男人眉峰微扬，锐利的目光带着审视，不动声色地打量我。
　　千分之一秒的瞬间，我想着这男人可能的身份，用严肃而带着些微木讷的目光看着他，就像对那些对我的存在表现出些许兴趣试图搭话的老男人，镇定地说：“先生您好，我是ｘｘ学校的学生，在附近的夜店打工，昨晚在网吧旁边的７－ｅｌｅｖｅｎ看到您儿子晕倒了，就把他扶回来。顺便借您的屋子住了一夜，他是您儿子吧，现在好多了，我正要离开……”
　　确信自己冷硬刻板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话说到这里打住，微微欠身，之后离开。
　　电梯门在背后合上，把那一边可能的纷争纠缠弃绝在不可知的另一个世界。
　　我看着光可鉴人的电梯镜里自己古板严肃的脸和不解风情科学怪人一样的眼神，内心涌起爆笑的冲动。
　　信手拈来说着谎言的时候男孩已经跟在门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去应对解决了。
　　儿子？见鬼去吧。

　　为了弥补这长达一分半钟的古板表演，我一路笑着走回学校，潜藏已久的喜悦被激发，连眼神都变得妩媚。
　　妩媚，是的，我继承了一双奇怪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像盖世太保般阴沉难测，笑的时候像醉在爱河里的笨女人。
　　曾有无知者受到蛊惑，大言不惭说我暗恋他。
　　噢，见鬼。无耻自恋的讨人嫌，我甚至没看过他长什么样，明恋都没有，又如何暗恋。
　　可是眼前就有另一个不明真相的人。
　　看着倚在黄色保时捷旁边的小子眼神里暗含深意的闪躲，我就知道，又有人自作多情了。
　　真不明白这些人的大脑回路，要如何构造才能如此自信。
　　只喜欢虚幻角色的我，穷尽各种文学动漫作品，喜欢的也不过寥寥几个人。如此挑剔的态度之下，又怎会轻易把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温柔情怀放在一个世俗无奇自以为是的人身上。
　　把过于轻快的表情调回没有表情，脚步轻快地经过□□镜，当然这时候他已经把它们摘下了。平静的目光掠过他似乎夙夜未眠的白白面孔，吐词清晰，音调平静：“放心，我永远不会喜欢你。”
　　微笑。
　　我就是这样，我就喜欢这样。
　　有些事做起来与人无损于己无责，还可以很有效地解放黑色、情绪，何乐而不为？
　　“你站住！”背后传来阴沉的威胁。
　　我不为所动。
　　猛烈奔跑的声音响起，错身的瞬间，左肩被牢牢抓住。
　　“你昨晚，不，是今天凌晨，后来去哪儿了？我只不过去买了一包烟，你就不见了。”男生年轻的面孔气急败坏，白白的肤色因奔跑激动而绯红。
　　他比我高了近两个头，挟着身高优势的气势对比，让我无端反感。
　　“和你有关系吗？”
　　我知道正确的做法是微笑着告诉他，我的朋友受伤了，我去他家照顾他，顺便借宿。再询问他一大清早候在学校门口是怎么回事。
　　可是——为什么？我要告诉一个不相干的人我的行径动向，如此事无巨细。
　　脑海里蓦然掠过男孩子被踹到在地的画面，瞬间的心惊肉跳刺痛神经。
　　我很不耐烦地看着面前的这一个，情绪有些失控：“你被无知的校园女生宠坏了，以为大家都会喜欢你，喜欢你的容貌，衣着，跑车和派头。”
　　“可是，”我神经质地笑一下，近乎恶意“世界很大，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趋同的选择。你拥有很多，也就无法拥有另一些，这是社会守恒法则。你要知道。”
　　“我不喜欢你，你不用再白费劲。”
　　我大概是神经错乱了，说着这些不着边际莫名其妙甚至够得上危言耸听故弄玄虚的话，以为自己正在表述的是一个多么宏大的主旨。
　　其实，不过是一团狗屎。
　　一个生活宽裕长相不错的小男孩一直被许多他中意的小姑娘围绕争夺明恋暗恋，渐渐自我感觉良好，直到他碰到了我。
　　一个表面木讷内里尖锐的别扭姑娘，冷漠狠心，行事乖张。
　　何况我继承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美女所剩无几的一点好看，恰逢青春年少，蓬勃张扬，又急急忙忙淹没在社会进修的漫长而巨大的洪流中。
　　于是他受到吸引。
　　抱歉，我忽略了很多信息，却不是刻意为之，当一个人一边念书一边还要为下周的饭钱无着而头疼不安时，她绝对也会忽略很多细枝末节琐碎繁杂的事情。
　　对面男生的目光有几分尖锐，皱起的眉心透出不忿，还有一点点无奈。
　　我看着他，想起刚迈进大学门槛不久军训结束后，在ＸＸ大会堂观看节目，我坐在最后一排，往前三排是空荡荡的座位，再往前，仿佛就是此时眼前的这个人，在一群人的簇拥里大声地谈论，台上的表演者有着怎样的后台，是以才有数目众多的学生军人被征来充当观众，其间点缀着各色名流。
　　那时我刚十九岁，拥有的一切只是刚刚三位数的饭钱，身上穿着朋友送的毛衣，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心不在焉地听着《十面埋伏》，想着到哪里去找能现结工资的兼职，心情烦乱。
　　还没觉得自己漂亮。
　　也没意识到在这个刚离开的校园之外的社会，长相可以用来换钱，也可以吸引异性注意。
　　所以我听着这个吵人的声音，觉得事不关己，然后遗忘。
　　经过为时一年半的磨砺锻炼，虽没有再世为人，倒也非复吴下阿蒙。
　　此时蓦然想起这已经有些遥远并且异常模糊的事情，影影绰绰地若有所觉。
　　可是察觉之后，只觉得这些都是那么无聊，无力，苍白，和庸俗。
　　这是一段始端不明由青春美好的外型引发的情感，躁动，虚浮，孱弱，浅薄。
　　没有意义。
　　最重要的是，没有钱赚。
　　没有钱赚的“感情”你会经营吗？
　　什么？你会。
　　可是，抱歉，我不会。
　　我推开右手搭上我左肩的男生，快活地眨眨眼，开起了玩笑：“你的车真漂亮。”
　　可惜不是你的。
　　转身离开。
　　如果要选择年轻人做人生伴侣，我一定不会选长在温室中的那一个。
　　“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未来一切都是未知数，却已经习惯优渥体面的生活和荣宠尊崇的地位，当灾难降临，如何有魄力和能力去抵御风险？
　　我也不会选大风中挣扎的那一个。
　　我只会站在一边，默默地关注着这个有相似命运的人，和他一同战斗成长，以兄弟的身份。
　　这是生活教会我的。
　　所以，我也无意和对面的这一个纠缠，收起反感和不耐烦的情绪，又侧过身对他真诚歉意地笑一笑，轻轻说：“抱歉。”
　　抱歉你不知怎么地喜欢了我，可我却不想给你回应，为我的利己和随性，向你抱歉。

　　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听着楼下响起疯狂的按喇叭声，闭着眼睛催自己睡着，却无果。隔着遥远的距离，好像听见尖锐的人声，又立即在冬日寒冷的空气里消失，内心隐隐揪着不安。
　　果然，楼道里的喧哗声渐渐清晰、放大。
　　最后奔跑的脚步停在我们的门口，捶门的响动将那扇簇新却单薄的门板带动得一颤一颤，鼓起微弱的对流，将阳台上厚实的窗帘拂起沉重的一角。
　　我拔下耳塞，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一面墙壁，眼前是一片雪白，头脑中是空白一片。
　　那家伙竟然开始踹门。
　　这是什么情况？
　　我只好清清喉咙，镇定地说：“请不要踹了同学，我这就下去。”
　　外面安静下来，静默的空气中传来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真奇怪，昨天晚上我还觉得这人还算沉稳可靠，今天就对他改观，从没觉得自己成熟稳妥，可以我的标准来衡量，这人做的事更让人拍案叫绝。
　　有谁连正式的表白都没有，被人婉拒就来踹人家的门，态度嚣张？
　　难道除我之外，现在有分裂倾向的人口数量比我想象的还要庞大？
　　门开，外面的人神情忿忿，冷冷扫我一眼，就推门而入，再啪地一下将它反锁住。
　　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
　　啊？
　　我有点慌了，不过只是心理上的，毕竟他比我高了两头，万一发生肉搏，我恐怕不是对手，到时候歇斯底里伤着哪个，多不好。
　　“啊啊，有话好好说。”这句能成为影视文学作品乃至日常生活中出现的高频词汇，还是有它的道理的。我镇定情绪的瞬间嘴里蹦出的，竟然就是这么一句。
　　“好好说？”面前的男生眯起眼睛冷笑一下，神情轻蔑，连精致的发型都有横眉冷对直指天花板的架势。捞过我的肩膀，眼看就要用强。
　　我敏捷地用手格开，再抓住他伸过来的双手，表情柔和。
　　“同学，你看，我们都还不认识，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了解你，就算我想喜欢你，对一个并不了解的人怎么喜欢？我总不能自欺欺人，对吧？”
　　这是怎样狗屁不通自以为是的一段混话，我说完就为自己的低智商涌起从一楼跳出的冲动。有谁会这么大言不惭地肯定别人喜欢自己，一切原本还是停留在过剩的个人意识层面的猜测意会，人家毕竟并没有作出任何表白啊。
　　可是刚还怒发冲冠的人，这会儿，毛顺了。
　　他定定看着我，眼神中竟然还有点期待的意思。
　　对着这双亮晶晶的眼睛，我开始于心不忍。
　　喉咙干涩地吞咽一下，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开口，于是只好说：“我不讨厌你。”
　　虽然，我也没有喜欢你。
　　一丝惊喜像流星般飞快地掠过对面男孩白白的面孔和黑黑的眼睛，流星的尾巴写着满足。
　　唉，毕竟还是孩子。
　　不止他，还有我。
　　难道乖张冷漠我行我素简直够得上张狂冷血的我，没有因为这些微纯粹的挂怀关注而暗中窃喜吗？
　　我扪心自问，得出一个艰难的答案，曰，没有。
　　装作为难地说：“我要睡了，这是女生宿舍，你可不可以离开……”门外适时地响起宿管阿姨的催问，“哦，在这儿，学生，有什么事开学再说吧，这是女生宿舍，男生不得入内。”
　　“我叫江宇辰，你打工的店我叔叔也投了钱。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今天晚上就不要去了。”
　　我以为他就要离开，结果他又转回身，眼明手快看到我桌上的电话，按下一串数字，接通，屋子里立即响起那首悲情的《Apologise》，这人满意地一笑，又回头看看我，走了。
　　我用歉意而不安的眼神冲宿管阿姨笑笑，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静默了一会儿，手机短信提示，打开：“你与其给别人打工，不如我们同居吧，我去年起一直一个人住，你照顾我，我给你薪水，好吧？”
　　后面缀了一个微笑。
　　我看着那个笑脸，表情僵硬，想破口大骂。这人天真的可恨，同居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有人收获婚姻，也有人收获爱情。
　　而我，只看到最后指向的□□关系，动物性的生理冲动，以爱的名义满足。
　　夜店的高级XX，在我看来，已经廉价的让人发指。
　　又怎么会答应这样可笑的事情。
　　冷笑，闭上眼睛睡着。
　　不管容身的世界有多么黑暗的角落，不管我的内心已经多么冷酷残忍，我要爱护自己的身体，从始至终。
　　这么灰暗极端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