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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六)

      S省博物馆位于省会A市的市中心,因为其建筑的古朴别致成为A市最著名的景点之一,其馆藏之丰富也闻名于全国。当然,这些是我从互联网上搜索到的信息。过去的我,对这些事情从不感兴趣。

      我买了门票进去,对着地图研究。原来整个博物馆呈一个巧妙的环形,如同倒退的时间长廊,从清代馆开始往前回溯,而我要去的地方,就在接近最终点的位置。

      “小榛。”有人喊我,我抬头四下张望,看见松黎冲我招手。我走过去,看到他脖子上挂着的工作证,问:“你换工作了?”他笑了:“不是。我周末过来做义工,专门给小朋友做解说员。”他就是这么个爱揽事儿的热心人。譬如这次,也前前后后地替我找医院里的关系,让护士对父亲多加照顾,又帮我找了一个很负责的看护。

      “那你先忙,我去逛逛。”

      他却跟我并肩而行:“我刚讲完,你要去哪儿?我给你做解说员,免费。”

      “我想去看看新石器时代馆。”

      他笑笑:“原来如此。来,跟我从工作人员通道走,我们直接过去。”一面推开门一面回头对我说,“从来不逛博物馆吧?我保证,你不虚此行。”

      新石器时代馆是整个博古馆最大也最考究的一个馆。在一片如星月交替的灯光下,我一眼看见一间石制房屋。

      “鸟首山出土了一些石板石块,上面有槽痕等等。虽然与之匹配的木头草绳都已经腐烂,考古学家还是根据猜想搭建出当时的房屋。令人比较吃惊的是,这些房屋都设计精巧,在空间的构筑上反映出高超的技术。可惜,目前找到的石板石块,只能勉强拼出这么一间。当然,真实的样子跟你看到的还很不一样,在鸟首山原址,房屋靠山而建,一半是洞穴。”

      松黎的解说富有激情。我绕着看了一圈,却还是不太明白有什么好值得他那么惊叹的。

      然后我一眼看见展厅正中一个巨大的玻璃柜。我径自走过去,松黎还在后面说:“小榛,来看这个犁。”又连忙跟上我,“我原本想留到最后给你讲解的,没想到你直奔主题了。”

      这是一个大约七八十厘米高的青铜人像,双手捧着脖颈上的巨大头颅,头颅上只有一双眼睛。整个人像被放在一个高台上,造成一种威严而狰狞的气势。

      “你见到它第一个反应是什么?是不是想起三星堆出土的那个青铜立人像和纵目面具?”

      我摇摇头:“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真恐怖。”

      松黎哈哈大笑:“忘了,你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好吧,简单来说,这个雕像会让人立刻联想起三星堆文化里古蜀人对眼睛的崇拜,而且它的表现形式更直接,更具有冲击力。”

      “古蜀人对眼睛的崇拜,可能来自于蜀国最早的统治者蚕丛一族。传说里蚕丛为纵目,也就是说,他们的面目特征不同于东亚蒙古利亚人的眼角下耷,而是以纵为美。而眼睛崇拜,实际上就是一种对祖先的崇拜。不过也有人认为,古代部族崇拜眼睛与太阳有关。太阳崇拜由来已久,从古埃及到印加乃至日本,都有着太阳神的传说,这和古代人对生命起源的探索密不可分。而眼睛则是太阳图腾,这种联系在我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神话里尤为明显。譬如古代文献里就曾经记载创世大神盘古死后,左眼为太阳,右眼为月亮。鸟首山所发现的这尊雕像,应该也是这种眼睛崇拜的表现。”

      松黎详细解说着。我仰望那双眼睛,不知道它是在注视着亘古的历史,还是在俯视渺小的凡人,也不知道它所代表的,是痛苦还是希望。

      “不过,鸟首山出土的这尊青铜人像,和三星堆以及金沙出土的人像又有着显著的不同。首先,是它的艺术风格不同,人物造型也更抽象,你看,这躯干就完全省却了衣着的细节,而面部就更不用说了。其次,这尊人像躯体和双手的位置比较怪异扭曲,很难界定这是一个被膜拜的眼睛之神,还是表现人们捧着头颅去献祭祖先。当然,它之所以独特,并且具有这么高的历史价值都在于这个底座。”松黎指着人像脚底所踩的圆盘。

      我仔细端详着那底座上的刻痕,迟疑地问:“这是一个钟还是什么?”

      “差不多吧。研究者更倾向于这是古代记录的某种历法。还有,你看那些符号,不像任何图案,也不具有装饰作用。”

      “所以,这就是文字?”

      “嗯,这是令尊首先提出的观点。可惜这上面只有二十八个符号,无法从中推测其意义。如果真是铭文而且字数再多一些,那它的历史价值也许就可以和散氏盘甚至毛公鼎相提并论了。”

      我不习惯他的文绉绉,尴尬地没有回应。他却注视着那些符号,好像神游到很远的地方。我忍不住猜测,如果能让后来的历史工作者如此痴迷赞叹,那么当年父亲亲手发掘出这尊雕像,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总是用这样渴望靠近又害怕深究的矛盾姿态,来让自己为难。

      松黎开车送我回去。车子开出去没多久,我就睡着了。在梦里,我走在一条很长的回廊里,周围有很多东西,可是我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只记得自己口干舌燥焦急地一路朝前。可是,回廊突然中断了,我站在尽头处转过头,只见来路是一片昏暗的灯光,幽深而寂静。我往前走了一步,脚步声刺耳地回响,就在那个刹那,墙壁上突然睁开了无数双眼睛。

      “小榛!”我被松黎急切的呼喊声唤醒,“做噩梦了?”他问。我点点头,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梦到什么了?”他也就不经意地一问,我却再也忍不住,把之前在父亲书房所见以及刚才的梦境原原本本地讲述给他,又加了一句:“如果这是幻觉,那也太逼真了。”

      “或许是你看过那尊人像,心理冲击比较大?”

      “不是。我去书房之前,压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东西存在。”我把窗户打开,让风吹到车里,注视着外面阴霾的天空,说,“松黎,你知道么,很多时候我不害怕与人对抗,是因为我相信只要有了足够的脑力,智慧和清醒度,事情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但是如果,我对抗的,是那些完全不可能了解的力量呢?”

      松黎把手伸过来,紧紧握住我的。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他甚至不需要说什么就给我镇定的力量。

      我转头看着他,自嘲地问:“你不信,对吧?”

      他笑笑:“我啊,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别忘了,我已经是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

      我也笑了,换了个话题:“其实我一直在想,可能我得亲自去一趟瞿山。”

      “啊?”他愣了一下,有点恼怒地瞪着我,“刚才你还在说自己被吓坏了。”

      我冲他眨了眨眼:“可是我打算向您学习争取进步啊。”

      他没有再劝,只是握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夜里我迟迟没有入睡。这是父亲遇害以来我第一次想一些其它的事儿。

      我记得自己青涩时候的样子,打篮球扭伤了脚,自己一蹦一跳地想去上课,是顾松黎停在我身边,骑车带我去教室。那之后又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在楼下等我,送我去吃饭,送我去上课,送我去自习,送我去借书。所以,等脚伤彻底好了,又恰好赶上我生日的时候,我决定请他吃饭。我并不是一个拘泥的女性,也不觉得先表白有什么不妥,我只是满心欢喜地打算顺应自己的心意。可是他没有来,我等了他足足两个小时。要到晚上快熄灯的时候他才打个电话过来道歉:“对不起,今天我家教的小孩要我帮忙,我没能过来。生日过得开心么?有没有被同学痛宰?”

      他太坦荡太磊落,让我无地自容。世界上关于爱情的成长有千千万万种方式,而我的就是学着更坦荡更磊落。那么这一次,我还能不能做到?

      当我辗转反侧又陷于半梦半醒的迷糊之际,不知怎的,突然打了个激灵清醒了。客厅传来极难分辨的悉悉簌簌之声,像是一条冰冷的蛇在草丛里穿行,而且很快就停了。我只思考了两秒钟:手边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自卫的工具,而卧室的门也还算坚固,只是不能确定我临睡前是否锁上了。我住在公寓楼的最顶层,隔壁的两家一直都未曾入住,就算放声呼喊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我握着手机坐起来,赤脚走到门边用背抵住门,一手去摸门锁。果然,并没有锁住。我尽可能轻地去拨动门锁,然而还是发出了哒的一声,在静夜里格外响亮。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沿着坚硬的门板往上传递,一下下撞击着脑部神经。依稀记得这天最后接的电话来自陈天晓。我摸到屏幕下方的拨通键按下,却听见细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的另一侧。我们听见彼此的呼吸,在瞬间凝固的时间里绵长地对峙。陈天晓在这时接通了电话,喊了两声喂。门那边的人果断后退,我听见大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快来我家。”我对着电话低声吼了一句,马上又拨了个110。

      警察赶到的时候,我还保持着那个背靠卧室门的姿势。那人并没有把大门锁上,警察直接进来拍我的卧室门,我给他们打开,这才发现我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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