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齐》李四四

11、第十章

　　“我不想跟你回去。”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有妻子了。”
　　去接那齐娅却铩羽而归的李如柏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断回想着这几句话。
　　或者说他在想那齐娅说完这句话后的眼神，那是他在她脸上从未里看到过的神色。
　　想着想着，不知怎的，他突然记起了第一次见那齐娅的情景。
　　那是万历六年，彼时的他十六岁，那齐娅十五岁，也是六月，天很热。
　　他正在后院练剑，哥哥李如松突然大步走过来，说有个女真酋长带了女儿过来，长得跟朵花儿似的。
　　那时候哥哥已经订了亲，他和哥哥偷偷去看过未来的嫂嫂，嫂嫂娇憨可爱，长着一张圆脸，看着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捏一下。
　　所以看完以后，哥哥很满意，乐得跟什么一样，看着哥哥笑得嘴都合不拢，他便开始畅想起来，也许过一两年，父亲也会给他指一门亲事。
　　这边哥哥正说着，那边一众堂兄弟姐妹叽叽喳喳地就往这边过来了，中间围着一个女孩，应该就是哥哥所说的那个。
　　“如柏，你来看看，这个妹妹漂亮吗？给你做媳妇儿怎么样？”
　　堂姐李如兰的目光在他和那齐娅脸上来回扫，不过几秒，弟弟妹妹们就嬉笑起来。
　　“胡说什么！”
　　他收了刀，拿起毛巾擦着汗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房间关上门以后，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来平复跳得很快的心，一瞬间的紧张致使他手脚都发软。
　　想到这儿，李如柏的手不自觉地捂上了自己的心口，那次心跳的感觉，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以后，那齐娅在总兵府住了很长时间，将近一两年，这期间她总跟在他身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今天那齐娅说完那句话以后，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就咬着唇哭了，她说：“小时候我有自己的家不住，赖在总兵府，更赖在你身边，为什么？因为我阿玛让我跟着你，讨你喜欢，你总是对我冷脸，我只当做没看见，可我毕竟是个人。”
　　“一开始我每时每刻都盼望我阿玛来把我接回去，可是半年过去了他都没有来，这种焦急而又苦闷的心情，直到府里为你父亲举办了一次寿宴，才缓解了许多。”
　　“来得宾客那么多，整个城张灯结彩，辽东所有的女真酋长都到了，我发现我仅仅是站在你身边，就足以让女真的格格们都对我投来艳羡的目光，灯火摇曳中，我仰头看你，你那么高大，那么好看，我突然就心安下来了。”
　　如果她今天不说，她的那些忧愁和痛苦，到现在他都不会知晓。他的记忆里只有那些形影不离的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今天她都说出来了，他隐约意识到他似乎错过了那齐娅对他的，曾经的，最热烈的感情。
　　所以他必须说些什么，不然，从此以后，他恐怕就再也抓不住她的心了：“那齐娅，你知道吗，每次你跟在我身后，我都想着停下来，牵住你的手再走，可……我不敢，我怕你不高兴，我怕我唐突，怕冒犯你，怕……”
　　李如柏在回想今天、回忆往昔的同时，感情戏的另一主角那齐娅同样在想，她在想李如柏突然刹住的话头。
　　“你是想说你那时候自恃清高吧。”躺在床上自言自语的那齐娅自嘲一笑。
　　他到现在都一样，所以纵使情况微妙如那一刻，他的骄傲也让他无法将这最后一句话说出口。
　　李如柏从小到大所成长的环境，造就了他目中无人的性格，整个辽东，所有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称他一声二公子。
　　所以他能说出口的，就只是：“那齐娅，我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这件事，早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
　　“是吗？你的喜欢可真密不透风。”
　　“如兰姐调侃我们俩时，我佯装发火离去，其实我心里很高兴，你，如今知道了吗？”
　　“好。那么，后来，你父亲让我做你的妾氏，你反对过吗？争取过吗？”
　　那齐娅看得清清楚楚，自己说完这句话以后，尚沉浸在自己的真情流露里，以为自己在附小做低的李如柏，自认为自己是这世上最深情的情郎。
　　故而，他完全没料到她会冷不丁说地这句话，他怔住了，像是亏心事被戳穿了。他以为女真人是不在乎这些的，什么妻什么妾……
　　他脱口而出：“你从哪里知道的？”
　　“你不感到委屈，说明你默认你父亲在我们俩的亲事上所做的决定，更说明你很清楚这两种身份的区别。”
　　他自然清楚，自然明白，只是他从未在这方面替她想过。
　　她从哪里知道的呢？
　　好像有个人，在她的眼睛被蒙着时，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在递过来的手炉氤氲的热气里，语气吊儿郎当地同她讲，“你这么一个美人，那是要风风光光娶进门做妻子的，怎么可以给人做小妾呢？”
　　他还说：“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这些都给你还怕亏了你，别说身边再有别的女人，便是心里有了一点念头，那也是该死的。”
　　他说这句话时，那齐娅心里的呼啸，大过耳边的风声。
　　因此这一夜，不光李如柏睡不着，那齐娅同样也睡不着。
　　虽然她今天同李如柏讲清楚了，从此以后不怕他再步步紧逼了。但今夜让她失眠的，另有其人，只是那个人，怕是再也不会见到了。
　　但是，她就是想到他了。
　　那齐娅咬住了自己的指甲，因为她惊觉自己竟然在为他担心。
　　“他后背的伤那么重！”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脑子里的两个声音，像碎嘴的鹦鹉，叽叽喳喳，那齐娅纵使拿枕头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翻来覆去发了一会儿疯之后，再也无力折腾的她，认命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