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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恩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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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浓墨一般化不开的夜色里,依稀传来寒风过树,悉悉索索的声响。
燃了两盏琉璃宫灯的室内,书案一侧的香鼎里氤氤氲氲的正是花梨木的清浅味道。虽是初冬,屋内北向的熏炉却也用了起来,四只振翅欲飞的小雏凤绕在炉壁,那引颈向天的神态倒似活的一般,就连胸前的飞羽都清晰可辩。
“晴芊,那药拿去熬了吧,这剩下的几个时辰也足够了。”说话的是倚在塌上的女子,手里执着一卷书,一袭大红色裙装在灯下颇有些夺目,可偏偏发未束,妆未成,依稀有些懒散的模样。
“……小姐……”本来捧着绣花盘子的少女手一抖,直直的就跪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头也不抬。
“你既还叫我一声小姐,就不该这般任性。”那红衣女子放了手中的书,伸出手,在那少女头上轻轻摩挲。
“小姐,兴许姑爷就在回来的路上呢,再等一等罢……”晴芊的话里有轻轻地颤,抬起头来,眼神掠过那在红色裙装遮掩下显得毫无异样的小腹,满满的都是恳切。
“等一等?等他作甚?我能等得今日,还能等得明日,后日么?”红衣女子勾唇一笑,浅浅梨涡里满是苦涩。她坐起身来,将仍旧跪着的少女扶了起来。
“小姐,你和姑爷怎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怎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啊……”晴芊说到后来哽咽起来,干脆背过脸去嘤嘤的哭了起来。
“我们的缘分尽了,情止于此。”红衣女子话虽说得干脆,两滴清泪却还是跑了下来,仓皇无依。
“小姐,只待孩子一出生,姑爷总会念及几分情分的,是不是?”晴芊回过头来,见得红衣女子脸上的泪,不由得心底一震。
“我爱他,慕他,一心与他相守,若要念及孩子情分,才能盼得几日圆满,我还要他作甚?我又将自己置于何地?”红衣女子走到书案旁,打开一个匣子,将那药包拿了出来。
“小姐,年关将近,姑爷生意上的事确是忙了些,你且放宽心,再想一想。”晴芊快步过来,将那药包抢了去,如同那是致命毒药,“姑爷两年前八抬大轿将你娶了来,这两年,一干用度,衣物细软,奇巧珍玩,没有哪一回疏忽了,就是今日,今日,姑爷千不该,万不该……你也不该拿腹中孩儿撒气啊。”
“晴芊,你这话是劝自己呢,还是劝我?”红衣女子摇摇头,走到梳妆台子前,随手拿起一只湛碧的簪子,“你看看我白家的陪嫁之物,哪一样不是这世间罕有的?若要荣华富贵,当年随了父亲的愿进得宫去,就是他上官家倾其所有又能堪比一二?”
“小姐……”晴芊只呐呐的哀求,却是做不得声。
“当日我那般伤了父母的心,只愿与他相守,不过为了这一分情爱而已。如今,这情淡了,爱消了,我还苦苦折腾什么?这金器玉饰最是冰冷,怎么抵得并肩而立的温暖,怎么比得爱人手心怀里的那一丝热度。”红衣女子将那簪子随手一丢,任它在那一堆器物里暗自明媚。
“可姑爷当初许的诺,也没有毁了去啊,任老太太怎生相逼,姑爷并未曾带回来一姬二妾。姑爷只是不善言道,那心里怎会没有小姐。再说,这世上又还有谁能好得过小姐去。”晴芊虽是在竭力说着什么,只是声音越来越小。
“我再好,他若不爱了,又有何用?秦淮画舫,筑梦小院,他是去得少了,还是佳人春色薄了?他不带回来只为他男子的那一分尊严,他既许了诺,怎敢不应?”红衣女子凭窗而立,外面是晦涩不明的暗夜,心底却是波澜汹涌的潮汐,逼得自己几欲窒息,“他随口一句逢场作戏,我却也要陪他做几分戏么?这样的情分,这样的宠爱,我不要也罢。”
“小姐,你待谁人都好,为何偏偏不给自己留几分余地。也许过几年,姑爷倦了怠了,自会明白的。”晴芊取了袍子,轻轻按在了红衣女子肩上。
“我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却偏偏只想得一人一心相待,却也是得不到的。今日是我给自己最后的期盼,他不来,我却也再也不会等了。晴芊,你去煎药吧,我一个人静静。”红衣女子的话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少女却是白着一张脸一动不动。
“晴芊,你随我多年,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这药你不煎,我却是就达不成目的了么?我只想,你毕竟是我亲如姊妹一般的人,不管我是何种模样,你看着顾着,我都觉得心安一些。你明白么?”
“”……小姐……”晴芊又是一阵泣不成声,却颤颤巍巍的拿了药包,一步一挪的朝门口方向走去。
“晴芊,这上官堡是他的家,他自然知道家门在哪,你不用动心思去求了他回来。你该知道,要来的,求来的从来都不是我要的。”
看得晴芊出门,红衣女子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怔楞了好一会才回身在先前的塌子上坐下。勾了勾颈间的红线,一粒珍珠模样的珠子豁然躺在了掌心。
“娘啊娘,你当日悄悄喊我乳名,可是不悔,不悔。我今日这般作为,却也是要告诉自己,不悔,不悔。我爱他便是全部都爱了,我却也做不到守着回忆一个人悄悄老去。他既然不爱了,我却也要给自己几分尊严,守住我心里的清白。正因为腹中孩儿何其无辜,我却也不想将来他落地长成,我却因他受困,说言不由衷的话,做身不由己的事,让他因此受苦。我万不是这般能委屈求全的女子,娘啊,你便助我一把吧。”红衣女子用力一拽,那珍珠就脱了红线的掌控落在了掌心。她合起了掌,紧了紧拳,终究摊开来,喂进了嘴中。
待晴芊托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进来时,时间已经恍惚得不知过了多久。红衣女子静静的看着晴芊一步步走近,她已经闻到了那药汁独有的苦涩味道。
“你可端稳了,就是撒了,还有其他药丸呢。”红衣女子伸出手托了一把,晴芊却是举着盘子跪了下去,肩膀不住耸动,显见又在哭了。
“好晴芊,过几日出了这上官堡,你我不知该活得怎般灿烂,你不该再哭了。”红衣女子伸手将药碗端了起来,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
“……小姐……”晴芊伸出去的手,离药碗堪堪半寸距离,却是动弹不得,只那忍不住的哭声,一下一下在这夜里显得撕心裂肺。
待喝了药,又用清水簌了口,已经闻得梆梆梆的更鼓声音,正是子时。
“今日总算全都过去了,明日我若还好好的醒得过来,就该脱胎换骨重活一次了。”红衣女子绝望的看一眼窗外,仍旧是化不开的夜色,寒彻人心的冬。
在床上安安静静的躺着,感受着小腹撕裂一般的疼痛,还有那似乎是骨肉剥离一般的惨绝,身下暗红色的血,在大红色床单的掩映下,却并不分明。
啊,窗外呼啸而来的,究竟是这寒冬的冷风,还是那迟来的马蹄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