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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世嘲我癫,我笑世顽。 ...

  •   河水流逝,两岸景色变了又变,转眼已至九月下旬,船队终于抵达了江南重镇浏家港。

      靠岸休整,并非意味着彻底松懈。规矩依旧,等级分明。

      粗使杂役和水手们在岸上搭棚驻扎,有职司的技手则能住进几家指定的客栈,男女分栈,两人一间。

      叶文珠与张纭虽平日轻松,可靠岸补给的日子里,担子却重起来。

      物资补给、人员调度......千头万绪都得经过账房记录核对,支取银钱。

      早在前几日,单据、簿籍便在账房堆了满桌,如今船已靠岸,各项事务正式展开对接,两人更是脚不沾地,被直接安排进一间房里,方便夜里挑灯对账。

      至于船舶检修、帆索更换、布防操练、物资采买等活计,便不是这几个姑娘该操心的事了。

      如此一来,秀秀和吴碧秋便住到一起。这几日的闲暇,正是领略江南风物的好时候。

      江南一带的码头,与皇京大不相同。江海交汇之地的景色,温煦的秋日海风,南腔北调,白墙黛瓦,每一样事物都透着新鲜。

      好生将自己从头到脚清洗得清爽后,秀秀便与吴碧秋结伴,随着三三两两的船上来人,融入市集的人潮里。

      商铺临街敞着门面,小贩见缝插针摆摊,各色没见过的吃食、丝绸绣品,旧书杂货......眼睛不够用。

      两人走走停停,被一些奇形怪状的贝壳海物吸引了视线,正在摊前流连,忽地,一阵婉转乐音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秀秀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一座二层小栈。

      小栈二楼悬着一张艳粉色的无字幡布和一盏粉纱灯笼,半开的雕花木窗边露出一角淡绛红的罗衫,窗内有一美人正怀抱琵琶,侧身而坐,垂睫启唇,歌声便随着琵琶的韵律淌了出来。

      歌声清婉柔和,却带着一股悲戚之意,与这吵闹繁杂的街市格格不入,秀秀听着望着,与吴碧秋又往前走了几步,驻足聆听。

      二人正被吴侬软语牵着心神,不消片刻,楼下却又传来一阵突兀粗鲁的喧闹。

      就在这座小楼门口,几个男子正推搡着要往门里走去,而被他们夹在中间的,赫然是周允。

      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轻挑说道:“早听闻江南的女子,是水做的骨肉,说话比那鹂鸟声还软!这一路坐船坐得骨头都僵了,今日好不容易靠岸,定要见识见识江南的水到底有多软才是......”

      他挤眉弄眼,拖着长音,引得旁边几人立刻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附和:“刘兄说的是!小桥流水的风月,想必也别有滋味!”

      那姓刘的男子费劲搭上周允的肩膀:“周兄,一块进去开开眼!船上规矩大,到了这岸上,还不松快松快?”

      周允不动声色地将肩头那只手拂开,声音不高:“诸位自便。”言罢,便转头要走。

      姓刘的见他如此,脸上有些挂不住,径直伸手一拦,语带威胁说道:“周兄,如今青天白日的碰上了,自然是要一道行事,你若是不去,坏了哥几个的兴致不说,岂不是成了叛徒?回头船上说起来,这可不好听啊!”

      周允冷冰冰睨一眼,他不再多言,绕过面前的手臂,再次抬足欲去。

      脚步刚抬起,岂料几人竟硬生生把他钳住,往门里架去!他猛地挣了下,挣不脱。

      拉扯的刹那,他目光无意掠到街上,不远处,秀秀与吴碧秋正无措地看过来。

      周允一怔,眉毛重重压下,眉心挤出了一道深深沟壑,他短促呼出一口气,手臂肌肉绷紧,反手摁住了姓刘的,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袋子,看也不看,直接塞进刘某手里,语气平平:

      “诸位高抬贵手,我那相好的脾气急,等久了怕是要恼,这点碎银,权当我周某请诸位吃酒赔罪,今日的兴致,我便不奉陪了。”

      周允一边说,一边又朝门外探头望去,只见秀秀转身离去。

      话音刚落,四周先是一静,随即发出一阵暧昧恍然的笑声,几人贼兮兮地看向周允,脸上露出一副了然神情。

      那姓刘的更是瞬间理解,往外退了一步,拍了拍周允的肩膀,促狭说道:“周兄,原来如此,早说啊!快去快去,别让美人儿等急了!”说完便嬉笑着推了周允一把。

      周允无暇他顾,连忙脱身出来,举目望去,秀秀脚底生风,已经走远。

      他心头一紧,拔腿要追,刚迈出两步,侧里一个人影跟了上来。

      是杨钦。

      两人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愣,颔首对视一眼,周允没心思客套,便又向前追去。

      可杨钦竟紧跟其后,周允偏头睇他一眼,杨钦眼神闪烁:“顺路。”

      周允不再理会他,提着一口气,避开往来人群,疾追上前,总算在桥头把人追上。

      情急之下,他拉住了秀秀的胳膊。

      秀秀像被烫到,霎时回头,脖颈绷得紧紧的,甩了甩手,没甩开。

      杨钦此时也赶到了近前,看向吴碧秋,欲言又止。

      吴碧秋绕到杨钦前面,小声说:“杨钦,你随我来。”

      转瞬桥头只剩二人。

      秀秀不说话,垂眼看着桥下墨绸般的河水,一个背着襁褓的妇人正蹲在近岸的石阶上浣衣,“梆、梆、梆”,一下又一下,捶打声传得很远。

      “那日......我不是有意失约,坊里事发紧急,我脱不开身,一忙便耽搁了时辰。”周允松手,说完顿了顿,见秀秀睫毛都没颤一下,又道,“晚上我去找你,谁知你又不在,入了夜,我总不能去敲丫鬟的房门。”

      秀秀淡淡“嗯”了一声,像是回应,也仿佛敷衍,她目光仍在浣衣妇人身上,只见那妇人捶打几下衣裳,便又直起身,拳头不轻不重地敲打两下后腰。

      周允见她应声,声音放得更软:“还生气么?”

      这时,浣衣妇人背上的小娃娃突然哇哇大哭,妇人连忙轻轻摇晃身子,手上也加快了动作,嘴里哼起了零碎的小调。

      她想起了琵琶女的歌声。

      明明是不一样的曲子,可她听出了同一种音律。

      她很快从婴孩的啼哭中回过神来,没什么起伏地说:“我生的哪门子气,你快走罢,莫让你那相好的等急了。”

      周允一时语塞,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上前半步,问她:“你是故意气我?”

      秀秀睇他一眼。

      “那些人不过是一群淫棍色鬼,你以为我想搭理他们吗?我若不那么说,还能轻易脱得了身?在你心里,我周允究竟是什么人?不过是场面上的搪塞,你竟也信了?”

      他音里带着极细微的抖动,秀秀还从未见他这样过,两人僵持在桥头。一阵风穿过桥洞,掺着娃娃的哭泣,听起来也好似呜咽。

      不多时,周允长叹,又问:“我若说那相好的便是你,你信吗?我一下船便想着来寻你,到头来,你却只会气我。”

      秀秀终于抬眼看他了,她盯着周允的眼看,秋阳下,他的眸里带着细闪。

      她紧紧抿着唇,鼓了鼓腮,意味不明地蹙起细眉,又移开眼,默默瞧着临水景致,只觉得自己方才的那句话太过多余。

      半晌,周允总算反应过来,紧皱的眉头突然僵住,他半眯眼眸,微微弓背,偏过头去看她的脸色:“你是吃醋了?”

      “我又不喜欢你,何来的拈酸吃醋一说?”秀秀推开他愈靠愈近的身子,语气不咸不淡。

      周允轻抬眉梢,往后退了两步,闲散地在石桥栏上坐了下来,顺手扯了扯秀秀的衣袖:“坐下说。”

      秀秀一挣:“该说的都说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要走了。”

      这时,正巧一个挑着担子的卖货郎“吱呀吱呀”走上桥来,扁担两头的筐里,瓶瓶罐罐磕碰着响,他扬声招呼:“劳驾,借过借过!”

      桥面本就不甚宽阔,秀秀被他拉着袖子,又碍着货郎,只得紧紧贴着桥栏站着,险险让出路来。

      货郎刚过了桥,周允把她按着坐到自己身边。

      “我说完了,你不是还没说?那日你总不能是平白无故地找我,想要与我说什么,今日说也不迟。”

      座下青石被阳光照了大半天,带着温润的暖意,一时间身侧身下俱是热气腾腾。秀秀往一旁挪了挪身子,吐出两个字:“迟了。”

      “只要你想说,何时都不迟。”

      “我现在却不想说了。”

      “那便等你你再想说的时候再说,我等着便是。”

      两人静了,婴孩亦是止了哭啼,桥下水声潺潺,街市上依旧人来人往,仿佛光阴从未在此驻足,一切皆是来时的模样。

      一只船从桥洞底下滑过,周允的声音蓦地荡开二人间的沉默:“那幅画,你可瞧了?”

      秀秀眼波斜扫,一触即收,想到什么,胭脂色悄上脸颊,又悄然退下,长睫微垂,耳畔响起他的追问:“嗯?”

      她轻咬下唇,又很快松开,樱唇微启,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周允,你为何不喜欢作画?”

      这话在周允意料之外,他倏然掀起眼睑,四目相对间,眸光灼灼地凝住她,眼里翻过千层热浪。

      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问她:“文珠告诉你的?”

      “她说你不画人,只画......”

      “只画想画之人。”周允语调沉稳,“我的笔,只画想画之人。”

      秀秀乜了他一眼,恨恨嗔道:“我看你与那群淫棍色鬼也别无二致。”

      周允笑了:“每回和你说实话,你反倒生气,那我以后什么都瞒着你,装模作样,专捡着你想听的说,你便开心了?”

      秀秀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隔着石桥,她望见对面的斜阳正一点点下沉,身侧之人也静了,二人并肩坐在桥头,两岸喧嚣环绕,她心底却缓缓生出一片安稳的宁静。

      待夕阳压过树梢,她方讷讷地开口:“周允,没有人会喜欢隐瞒和欺骗。”

      “错,大错特错,”周允当即反驳,扭过头去看她,“不论是瞒过来,还是骗过去,归根结底是因为在乎。若是被特别的人瞒着骗着,那即便是往火坑里跳,也甘之如饴。”

      “不一定是在乎,也可能是——”她戛然而止,气息微微一沉,复又化作一声轻叹,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周允接过话来:“也可能是身不由已,有口难言,不想伤害别人,或者说是自己的秘密。”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此人心坏。”

      “没有人的心是纯善的。”

      秀秀愣了半晌,说:“呆子。”

      周允却笑了:“古话说得好,‘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秀秀将这话掂量几遍,此话意思简明,可从周允嘴里出来,便半透不透。她琢磨着,浑然不觉周允正挪着身子靠近,直到她的手被他拉起。

      “你干什么?”秀秀一惊,眼瞪得溜圆,连忙抽手,终究是力不及他,只能任他抓着,嘴上恶狠狠,“周允,这是在街上!”

      周允充耳不闻,只顾着低头细看,中秋那晚他见她手上有个小口子,今日看来伤口已经愈合,他嘱咐:“在厨房做事,最该小心,若是伤到了手,整日还得碰水,岂不是遭罪了。”

      秀秀觉得周允说的话一字比一字怪,一句比一句难懂,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她思绪转得艰难。是城门楼子,还是胯骨肘子,他大抵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和说梦话无差。

      她抽出手来,稍显茫然地打量他,他却又换了别的梦话,声音淡如秋水:“其实我知道,十五那晚你醒了。”

      “喂!”秀秀当即大喝,除了大声喝他,她也不知该做何反应,更做不出别的反应。

      夕霞照到身上,脸颊,耳朵,脖颈,入目所见,皆是红红火火,艳丽非凡。

      周允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腿边的裙摆,道:

      “秀秀,我嘴唇疼了好些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世嘲我癫,我笑世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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