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面情绪》亦门

3、第 3 章

　　灰色的天空下棚户区看起来一片阴沉。

　　苏岑默默地站在窗口，伸出手按摩着疼痛欲裂的头部。赵院长上周出去开会了，开完会又要去接受采访，采访完又要去学习经验，学习完又要去介绍经验，总而言之一周之内都不在。本来医院人手就不够，天天住在医院顶楼的院长又不在，住在医院附近的他肩头的任务就重了起来。

　　果然加班加太久了么。

　　“苏医生！苏医生！”

　　身后传来尖利的声音让他头又抽痛了一下。苏岑已经放弃提醒张护士不要一惊一乍，他竭力温和地说道：“怎么了？”

　　“老太太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吃药！苏医生怎么办啊？”

　　“哪个老太太？”

　　“1……107的黄老太。”

　　“她是把自己锁在214吗？”

　　“嗯。怎么办啊苏医生？！我药都准备好了。她这一个礼拜都这样，我也搞不懂了。我真是没有办法了。”张护士声音委屈地哽咽起来。

　　“……没事的我去看看。你去忙别的吧。”苏岑接过她手里的托盘。

　　214是个特殊的房间，里面供奉着佛像。苏岑轻轻地扣了扣门。

　　“谁啊？”

　　“是我。小苏。”

　　“你等一下。”

　　门开了。传来一阵檀香的味道。

　　老太太打扮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苏岑进来之后，她又坐回佛像面前。旁边的录音机里正播放着佛经。

　　“听说您不让张护士进来？”

　　“嗯。那个小姑娘太吵了。”

　　“她也是为了您好，总得吃药啊。您何必为难她？”苏岑轻轻地说。

　　“在我们那里吃药可是句骂人的话”，黄老太轻笑了一声，“算了小苏，都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这个心思考虑别人了。”

　　苏岑没有接话。

　　“小苏，上周我女儿来过了。她要回美国去了。她说她在那边有家庭，也有工作，这次是非走不可。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已经在这里陪了我六个月。我来的时候，一屋子六个人，如今也只剩下我一个了。进来的人，不是最多只有六个月么？谁知道这把老骨头居然撑了这么久。”

　　“我不怪她。她的人生还长着呢。为我丢了前程，散了家庭，不值得。我这一辈子，到最后这点日子，也就只剩了她一个念想，我当然是盼她好的。我让她走，不要担心我。”

　　老太太手里转着的念珠停了下来。

　　“我跟她说，我死了她也不用回来，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美国到这里这么远，机票也挺贵，来来回回的跑何必呢？我也没什么遗产。骨灰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倒进垃圾桶我也不介意。”

　　“她倒又哭了。说我说这种话太伤她心。小苏你说好不好笑？我怎么伤她心了？我都是为她好啊。她三岁的时候生病，我在病床前守了她五天没有合眼。她爸爸走得早，我每天做两份工作把她养大，吃的穿的都不比别人差，还供她出国念书，哪一点亏待过她？我自己又何曾享过一点福？到最后倒变成我伤她心了。”

　　“她心里根本都没有我这个妈，我又怎么能伤她心。”

　　苏岑把托盘放在桌上，默默地出去关上了门。门后传来压抑的哭声。

　　头痛得越来越厉害了，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墙面上试图缓解，然而完全无济于事。
　　我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在这里不是一句空话。对着一个即将直面死亡的人，为自己而活之类的鼓励，苏岑完全说不出口。谁会想死呢？然而被自己最爱的人当成了负担，希望自己快点离世。那是没有处在相同的位置上，就完全无法理解的处境和心情。他痛恨自己的笨拙，如果是赵院长，在同样的情况下，总也能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大堆好听的话来。

　　苏岑坐在椅子上，不同于别的医院里弥漫的消毒水的味道，梅斋医院的走廊里是一种似乎夹杂着尿味、馊味和口水味的酸味。那是一种属于衰老和死亡的味道。

　　“苏医生，你还好吧？”

　　苏岑抬头一看，是薛护士。他勉强笑了笑说：“我没事。有什么问题吗？”

　　薛护士露出一个有点悲伤的表情：“301的杨老太，好像很不好。今天拽着我的手要我立刻找她儿子来。苏医生你看？”

　　“先上去看看老太太吧。”

　　————————————————————————————

　　“您好，我们这里是梅斋医院。请问是杨先生吗？”

　　“对。您母亲的情况不是非常好，您看能不能尽快过来……？”

　　“是。我知道您今年已经来过三次了……”

　　“对。她每次都是说非常想见您。但这一次她情况的确很不乐观……”

　　“能不能撑下去我们也说不准。但这一次情况的确很不乐观。您看能不能来……”

　　“我们知道您住在外地，工作很忙。任何时间我们都没有问题，这里是24小时一直开着。您看能不能确定个时间，我可以告知您母亲，她现在非常想见您……”

　　“好。麻烦您了。”

　　苏岑挂上电话，告诉旁边正焦急等待的薛护士，“他说他会抽空来。”

　　“抽空？那是什么时候？有没有搞错啊，都到了这个时候……”薛护士着急地提高了音量，“苏医生我们怎么回答老太太啊？”

　　“……就说他会尽快赶来。”苏岑扶住额头。

　　“苏医生你今天还是别加班了吧。早点回去休息。你……脸色很不好。”

　　苏岑抬头看看钟，一点三十。上周那团临时取消预约的志愿者今天下午回来，“我接待完今天下午的志愿者再走吧。赵院长大概今天晚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