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到天使》水心沙

2、第二章

　　空空如也的饭碗亮到我面前，还一副被人虐待的模样，脑袋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小子很欠扁。
　　没办法，就当拣了条阿猫阿狗回来好了，它们不也同样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嘛。不声不响接过他手里的碗走进厨房刷洗，想想反正天亮就要送这尊菩萨离开，就多多忍耐一会好了。
　　走出厨房，却看到那小子歪在沙发上又睡着了。豪无防备的样子，还真随遇而安，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叹气，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自己。眼看都快天亮，加班到凌晨的我还在为一个陌生醉鬼忙进忙出，而那些稿子…看看躺在桌子上那堆皱巴巴的纸头，忍不住在心里哀嚎……怎么办，还有几个小时就要交稿，我该怎么办！！！！！
　　要不，豁出去吧，大不了不干了。
　　扯张椅子在桌子旁坐下，抓着那把水渍斑斑的残骸，两腿搁在桌上晃晃悠悠等天亮。

　　往往赶时间的时候，时间飞逝得火烧眉毛，而一旦等着时间快点过，它反而成了百岁老太太走路——那个慢啊。
　　瞪着眼对窗看了不知道多久，眼睛已经隐隐有些发酸，天依然锅底似的漆黑一团。一夜不睡觉得身上有些冷，站起身打算回房间那件什么东西盖盖，顺便再眯上一小会。
　　可目光却不小心被边上那道天然风景所吸引。
　　或者，该称为是一副画。
　　如同拉斐尔充满细腻与极致之美的画面，安睡的天使。
　　拥有一头柔软棕色短发的男孩是温和而干净的，更何况发梢下称着的是张慵懒生姿的脸庞，让人一看之下便移不开视线。铺在沙发上作装饰的绒布被他扯下裹在身上，大块明黄暗蓝张扬的色彩对比他白皙的肤色……跳动的色泽，熟睡的身影，不经意间散发出生和死的魅来。
　　突然有种强烈想动笔的冲动。
　　心动不如行动，铺纸，彩笔倒了一桌，找个最佳位置开始动手。

　　想表达什么，对一个设计师来说非常重要。
　　风过，死的宁静，生的璀璨……
　　我想勾勒出微风拂动柔发轻舔他脸颊的妩媚，我想描绘出滑在绒布外肌理刚健的臂膀与懒散睡姿强烈的对比，我想表现出光与暗，清纯与性感在他身上淋漓尽致的并立……每根线条，每个色块，我要让它们活起来，用自己的手注入灵魂，让它们变成一个个天使，慵懒旋舞的天使……

　　天在不知不觉中变亮。
　　已经多久没有出现过了，那源源不断的灵感，让人专著得一发不可收拾。四点到八点，平均二十分钟一幅，从没在一天里有过如此高的产量。如果不是因为快到上班时间，我相信自己会这么一直画下去，直到灵感枯竭。
　　创作人的悲哀。

　　还差一笔就成了，抬头朝“模特”瞥上最后一眼，却突兀被吓了一跳。
　　安睡的天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忽闪着那双明亮幽深的眼，他安静而直接地看着我。
　　“醒啦……”用笔挠挠头，忽然觉得自己有种被抓赃的感觉。
　　“你在干什么。”
　　“工作。”拿起画稿冲着他扬扬，这能稍微让我觉得理直气壮。
　　“哦，”掀开绒布坐起来，漫不经心伸了个懒腰：“我以为你有偷窥少男的癖好。”
　　“咔……”纤细的笔在我手里发出难耐的呻吟。
　　“我饿了。”
　　“咔！”纤细的笔呈崩溃趋势：“咖啡和面包？”
　　皱眉：“也行，不过我一般只喝哥伦比亚研磨咖啡。”
　　“咔嚓！”纤细的笔终于没能幸免于难：“我只有摩卡三合一。”
　　“那就来杯鲜榨果汁好了。”
　　“冰箱里还有几只两星期前买的苹果。”
　　“……牛奶凑合着喝吧。”
　　“牛奶发酵了，可能和酸奶差不多，要不要尝尝。”
　　“你……”抬头瞪着我，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不过也许是注意到我脸色不太对劲，想了想他还是把话咽了下去：“那就三合一吧。”
　　什么叫‘那就三合一吧’，这小子以为自己在大酒店享受星级服务啊？终于体会到啥叫做‘不速之客’。

　　“现在是不是可以把你家电话告诉我了。”看他勉为其难吞着面包咖啡的样子，实在有种立刻把他从窗口丢出去的冲动。
　　“为什么。”半晌，若无其事丢出这三个字。
　　“你一晚上不回去家里人会担心啊，你还是个学生吧。”
　　“那又怎么。”
　　“总得叫个人来接你回去，对吧。”
　　“不需要，这里挺好。”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他健健康康漂漂亮亮一个人，难道会是智障？哪有这样无赖的人啊：“你总得回家。”
　　“不高兴。”
　　“啪！”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撑着桌子站起来，把稿件往夹本里塞好，拎起包，拽住他衣领就往门口拖。
　　“喂！你干什么！”人很沉，一不小心脱手，他重重跌倒在地板上。抬头，有些无辜又不解地看着我。
　　但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
　　“给你两条路，要么给我你家电话，我通知你家人来接你，要么从这里出去，我要去上班了，没时间再管你！”
　　慢吞吞爬起来，他一瘸一拐走到我面前。这才看清，他很高，比1.73米的我高出一个头，墙般伫挡在我和门之间。
　　“是你把我撞伤的，你得负责。”
　　“难道你没责任？喝饱了酒在马路上乱晃，你得庆幸是我撞到你而不是卡车！”
　　“但我现在没办法走路。”
　　“那就给我你家的电话。”
　　沉默。片刻，他不声不响打开门，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早晨薄弱的阳光照在他瘦削身影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孤寂……忽然有种想唤住他的冲动。
　　终于还是没有开口。我是单身女房客，他是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留他，不合适。

　　刻意停了会儿才锁门下楼，出楼道后并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和隐隐一点恻然，我跨上被撞凹了外壳的小电驴朝公司赶去。

　　头一次，贝亦强这个无比挑剔的克格勃接到我的稿子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神轻轻一闪，随后示意我离开。
　　总算通过了，走出他办公室的刹那几乎想跳起来尖叫。折磨了我整整一个月的噩梦啊……如果不是昨天加班，如果不是昨天超速驾车，如果不是超速驾车后撞上那个年轻的酒鬼，如果不是……那我昨天加班赶的稿子是否能顺利通过？
　　一个小小的念头，突然从大脑中闪过——
　　那个让我灵感潮涌的男孩，天使般的美丽的男孩，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腿被我包得像只馒头，他一夜宿醉，他决绝不要家人来接他回去……突然觉得心里有种隐约的负罪感。就这样把他从家里赶出去，那个人……不会有什么事吧……

　　意识一旦形成，通常就会折磨你一天。
　　过稿后的兴奋没有持续一小时以上，脑子里便被无数愧疚的念头所折磨。
　　我必须不停地提醒自己，今早撞人了，而被自己撞到的那个人激发了自己无穷的创作灵感，而今早那个激发了自己灵感的大男孩被自己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天哪他还瘸着一条腿……
　　而现在，我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上海那么大，人海茫茫，以后能遇见的机会微乎其微，也就是说，有99.9%的可能，我得抱着这个遗憾和负罪感过一辈子了……天哪……

　　浑浑噩噩混过一天。
　　好容易等到下班，赔着笑推掉同事热情的庆功宴提议，推托家里有事，有些无聊地往家的方向晃回去。
　　经过超市时，神使鬼差地停车进去兜了一圈。等出来时已是大包小包，蛋糕、起司、速冻食品……还有一大罐瓶装哥伦比亚咖啡。
　　我买这玩意干吗？？
　　也许下次加班到凌晨还会碰到某个酒鬼，而这个酒鬼不幸被我车撞伤，酒鬼死活不肯跟我去医院，我只能把他载回家，酒鬼很挑剔，我给他弄的食物在他眼里连猪食都不如，酒鬼毫无生活自理能力，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懒，像只路上随便拣来的阿猫阿狗，却又是只只肯喝哥伦比亚研磨咖啡的阿猫阿狗……然后再被我忍无可忍地踢出家门……
　　没准，那只酒鬼比较厚颜，在被我赶走后又重新出现在我家的楼道口，懒洋洋坐着，不顾周围人闪烁的目光，眯着眼晒太阳……
　　近视三百度的眼睛，笑，看来真得配副眼镜了。
　　可是，那个一头棕发的脑袋突然微微一动，随后，我看到那有些眼熟，又有些模糊的身影抬起手，冲着我的方向晃了晃。
　　急刹车，我用力揉了揉眼睛。
　　修长的腿上裹着馒头般臃肿的纱布，凌乱碎发在风中调皮亲吻着他的脸庞，没有什么表情却又仿佛满是表情的神色……不是被我赶出去的那个醉鬼还能是谁。

　　将车停好，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不是让你走吗，还来干吗？”
　　不语，他低头看着地。
　　“我只不过撞了你一下，别指望我会管吃管住照顾你！”
　　包很重，我索性把它们全部丢到地上。一只橙子从袋子里滚了出来，被他随手抓到手中。
　　“我这里不是收容所。”
　　“那个……”终于，空气响起他低低的声音。抬起头，那双流浪狗般无助的眸撞入我尽量表现得严厉的眼中：“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