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到天使》水心沙

1、第一章

　　贝亦强，等有天熬出了头，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不是我的一时激愤之词。
　　自从去年总公司从美国派了这个中文说得磕磕巴巴的假洋鬼子来我们驻沪第一分部后，我的日子就没一天是好过的。想当年，我北薇响当当上海一分金字招牌，最年轻设计师，最有创意设计师，最……凡是最字打头带褒义的名街哪个会同我沾不上边？自从那个假洋鬼子来了之后，咱从此水深火热。听听他都说些什么：
　　“北，这一堆恶心的颜色是什么东西？”
　　“北，黑和白早被用烂了，我没想到你的想法那么保守。”
　　“北，学校教给了你些什么？我要的是创意，OK？创意，而不是模仿。”
　　这不，一个月前交给我的任务，被他东一句不好西一句不够新颖拖到只剩下明天一天最后期限。有什么话好说，他是主管，青年才俊，上头都对他赞不绝口，他说的都是至理名言，我一个小小设计师能有什么话好讲。
　　加班，对我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好在学校里就出了名的能赶，越急越逼得出东西，这次的设计嘛……嗯，经典。他明天再不给通过我就把它揉碎了塞他嘴里，说到做到。
　　把稿子吹干小心翼翼放到夹本里，顺便看下钟。汗……凌晨两点，不算加班的加班，我真是亏到家了。
　　桌子上原封不动放着AMY临走好心帮我买的速食面，这一个月几乎每晚都是靠它来给自己冲的电。伤胃？怕啥，我们这种出外打工的小虫天生就是折不倒的命。来上海近四年，还真连场感冒都没得过。不过今天……不吃了！1个月时间才搞定，不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胃那也太对不起自己了。冰箱里应该还有过年吃剩下的羊肉和丸子，回家弄个火锅爽爽，嘿嘿……
　　火锅哦，想想都留口水。
　　包拿好，稿子拿好，钥匙拿好，帽子拿好……应该没什么东西拉下了，只差……关灯。看看空无一人的走廊，忽然觉得有些冷嗖嗖。

　　你说这公司，明明有物业管理还那么小心翼翼的干啥，大门里三层外三层锁的严严实实，等通通咔嚓完，可怜我一弱小女子握笔的玉指都发抖了。继续在心里咒骂该死的假洋鬼子一千遍，然后逃一样朝电梯口奔去。
　　不能怪我胆小，这鬼地方一到晚上空无一人，随便出点怪声都足够让人吓上半天，更别提现在是凌晨两点，鬼片里那些冤魂最容易出没的时候。阿弥陀佛……怎么想着想着又往那方面想过去了，记得前两天才看过一部恐怖片，叫什么来着……电梯迷魂？
　　“叮！”空荡荡的电梯在我面前毫无预警地打开，吓得我……怎么和某个镜头那么像……哭笑不得，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总算平安来到停车场，门房里守夜老头打着瞌睡的身影怎么看怎么亲切。
　　带好我漂亮的黄色安全帽，把稿子和包朝篮子里一塞，跨上我神气的小电驴朝家的方向驶去。
　　很喜欢在半夜以后开车。
　　因为这个时候的街道畅通无阻，因为我可以很恣意，因为我可以不用太顾虑300度没带眼镜的近视眼而把车速保持在最低限度。
　　不能怪我的，哪个女孩不爱美，谁忍心让那副丑陋的大眼镜遮挡住我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眼眸呢？嘿嘿……带隐形眼镜嘛……老实说，看到广告里把那小小的玻璃片往眼球上按的时候，我头皮都发麻了，更别提亲手这么干了。反正，300度而已嘛，看不清远处人的五官至少还看得清远处人的动作，对吧。

　　问题就是，当你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的时候，问题偏偏就来了。
　　我没命加班到凌晨；
　　我头脑里有点昏昏沉沉；
　　我近视眼；
　　我开了快车；
　　于是，当眼前黑暗的街道中央突然晃出来条模糊人影时，我一点都没发觉。
　　当那条人影冲着我的小电驴直撞过来的刹那，我还是一点没反应过来。
　　直到小电驴的微弱灯光照到那人跟跄身影，直到大脑第六感发出强烈警报，我才后知后觉地猛扣急刹车。
　　尖锐的刹车声；
　　惊叫声；
　　人和车同时倒地声……
　　一切都迟了。

　　心痛，欲哭无泪，当然不是为了那个被我撞到的人。
　　横躺在地上的小电驴边是滩颜色可疑的水塘，而我花了一个月时间修改，加了通宵班才赶出来的心血之作，此时白天鹅般漂浮在上面，晃晃悠悠……凉意，从心底渗透到指尖……有种想哭的冲动。
　　“唔……”低低的呻吟，在我从水塘里打捞起那些已变成大花脸的稿件时悄然自响起，适时提醒处于崩溃边缘的我边上还个大麻烦存在。
　　也懒得再整理那些湿淋淋的纸头了，胡乱叠了叠丢进夹本，我有些心虚地朝躺在我车边缩成一团的那个身影走去。

　　血……我看到了血……
　　清晰的殷红从那人裸露在沙滩裤下结实的小腿上，那道长长的伤痕处渗透出来，触目惊心，让人不寒而栗。
　　“喂，你，要不要紧？”真是废话，都这样了还问要不要紧，不过，除了这我还真想不出该怎么开口。
　　没有得到回答，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喂。”顿下身，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
　　“唔……”又一声呻吟，侧躺着的他突然翻身朝天，头晃了晃，侧倒。车灯照耀下微微泛着金色的短发顺着脸滑开，露出张细致俊秀的容颜。
　　即便平时看那些风光无限的男女模特无数，我仍是小小地惊艳了一把。十八九岁的样子，混淆性别的五官，毅而不尽刚，魅而不尽柔，有一种生物可以形象概括他的长相，那是——天使。
　　喝得烂醉，又被我撞得七荤八素的天使。

　　不带眼镜开快车是我不对，不过喝醉了半夜在马路中间晃荡他也有错，责任对半开，心里顿时轻松许多。
　　好吧，虽然说是他喝醉酒撞坏了我的车，可善良如我也不好就这样把人家丢在风里不管不顾是吧。哇勒这小子看上去瘦了吧唧，还真是怪沉的，费了半天劲都没能把他上半身成功提起。
　　“干什么……”被我拉得东摇西晃，含糊沉闷的声音从他低垂着的头颅响起。
　　“当然是送你去医院，喂，醒了就快点站起来。”
　　“去哪……”勉强抬起头，他模模糊糊抗拒着我的手。
　　“医院。”
　　手腕一痛，我惊讶地看着他突然有力钳制着我的手。而同时，他原本半闭的眼睁了开来，漆黑的眸，迷朦中透着犀利，直直刺入我眼底：“不去，我不去医院，不去！”
　　“你受伤了。”
　　“不去。”
　　“你在流血。”
　　“不去。”
　　“喂你被我的机车撞了啊，不去医院查一下万一有内伤怎么办？”
　　“不去！”

　　家，那栋小小的矮楼近在眼前。
　　“我想吐……”背后闷闷响起的声音，让我冷不丁一个激灵。
　　“忍住，马上到了！”
　　“呕……”
　　一道热流，湿答答，粘乎乎，顺着我的背，贴着我单薄的衬衣，飞流直下。我的胃在抽搐……
　　处女座的人，或多或少有些洁癖，而今天我居然被个大街上撞上的酒鬼没头没脑吐了一身。加班的心血泡汤、开车撞到酒鬼、被酒鬼吐了一身……难道今天是我的倒霉日？谁能告诉我这样的状况将维持多久？
　　坚持着满身怪味和粘腻把车开进楼下车棚；坚持着把这醉得东倒西歪，伤得一瘸一拐的家伙扶到六楼；坚持着摸出钥匙把门打开……总算到家了……
　　把他往沙发上一丢，我是再也忍不住了，抓起早晨丢在地上的睡衣就往洗手间冲。

　　洗完澡，换好衣服，一身轻松。开门出去，却看到那个醉鬼整个人蜷在沙发里，猫一样睡得香甜，全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腿上血已经留了一片。
　　家里还有些双氧水和纱布，从房间里翻了出来，我搬张小凳子坐在他身边开始充当护士。某人在小学时就有的癖好，自从当了卫生组长后，就对包扎这一套有特殊爱好。嘿嘿……看着这个睡得像个婴儿似的男孩，突然发现自己笑得很阴险……
　　眼明手快，干净利落，连抹带包花了我十分钟不到，这截馒头……不，是小腿，严严实实地包扎好了。赞，原来我不但设计服装有一套，当护士也很有天分嘛……
　　“你叫我怎么走路。”尤在得意之际，被一条模糊暗哑的声音打断。
　　“你醒了？”抬头看向那个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的人。歪着头，他的目光越过肩膀静静看着我，很清醒的样子，已然没有在街头时的朦胧：“你家电话多少？”
　　“我饿了。”完全无视我的问题，他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我狭小的饭厅。
　　好嘛，才吐完就叫饿……不过这倒提醒了我，因为，晚餐都没吃的我，饿得更惨：“你等会。”
　　跑进厨房，烧水，下面，然后把冰箱里仅存的那些羊肉鱼丸统统倒进锅里，两个人吃呗。直觉感到背后有双视线一直不停注视着我忙碌的身影，带着审视的味道。
　　怪人，不过把怪人想也没想就带回家的我，也好不到哪去。

　　“好了，来吃吧。”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杂烩面，我颇骄傲地走到他面前。这可是本小姐难得露露的手艺呢，居然没烧糊，看这成色，闻闻这味道，小子，你有福啊！
　　谁知道……
　　他漂亮的眼睛斜斜瞥了眼我手里的碗，随后不屑地别过头，低哼一声：“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
　　咦？有得吃还挑？这小子到底懂不懂得为客之道？也罢，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你比我小就不和你计较了。你管你挑剔，我管我喂饱我的胃。
　　不多废话，把给他的那份放在地上，我呼噜呼噜吃得香。
　　“把你家电话告诉我，我打电话通知他们来接你。”
　　“不知道。”半晌，他丢给我这三个字。
　　“什么叫不知道？”
　　“不知道。”
　　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汤料浓浓的肉香，食不馋人人自馋。于是，在我衔着筷子眼角余光不停转悠在他那碗原封不动的汤面上时，一只手蓦地伸下，将碗捞起，这名挑剔的大少爷不声不响捧着碗大口大口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