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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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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遮蔽天地,暴雨冲刷群山,这种时候就连野兽也不敢出没,东瀛杀手却紧追不舍,犹如被饿到极致的狼群在捕猎。岑霜背着叶少鞍一路奔逃,可上山的林子越来越难以掩藏,她几次暴露在杀手视野下,无奈之下慌不择路,不知何时竟扎进乱石从中,距离山道越来越远。
东瀛人的弓弩上淬了毒,叶少鞍直到失去意识都在护着她,臂上伤口被雨水泡得翻卷发白,血水刚渗出来就立刻被冲淡。
她已经走投无路,不论何方易有没有如叶少鞍所言等在栈桥,岑霜只能把那里当作唯一的生路。
可现在,生路已成末路。
脚踝处突如其来的剧痛钻心剜骨,岑霜不受控制摔在灌丛里,她伸手一摸,触到的是冰冷铁器,她竟然闯进了猎户陷阱,捕兽夹尖利刺穿了皮肉,扎进骨缝里,夹尾还拴着锁链,岑霜一动便“哗哗”作响。
不到片刻,阴魂不散的杀手便追到附近,岑霜已经能闻到疾风里嗜血的味道,能看到闪电下数道雪亮的刀光!
“——救命!”岑霜绝望之下,终于嘶哑凄厉地哭喊出声,随即她强忍着疼,不要命地爆发出最后的力气,连皮带肉生生把捕兽夹掀开,脚踝立刻血流如注。
若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或许便会坐以待毙,但叶少鞍在这里,是她一意孤行把叶少鞍卷入险境,而她才是师姐,却从小到大仗着师门家世宠爱,没尽过一次师姐的责任。
岑霜跌跌撞撞站起来,她从没这样疼过,白皙俏丽的脸上擦破好几处,头发凌乱披散,湿淋淋黏在侧脸,她抽噎哭得厉害,却捡起跌落的剑,鼓起所有勇气,挡在了叶少鞍身前。
藏剑山庄惯用轻重两柄剑,轻剑宛若游龙,灵巧迅疾,重剑大开大阖,有崩山断水之威,力走刚猛,只是岑霜练的都不怎么样,如今她手里只剩这把叶少鞍的轻剑,她知道自己螳臂当车,但她无路可退!
四个杀手出现得犹如鬼魅,一刀流的刀法专为夺命而练,狠辣诡谲,在暴雨夜更让人恐惧,刀光霎时笼罩,两道从头顶劈下,还有两道从左右直刺。
岑霜举剑架在头顶,刀剑相击撞出一串火星,她被刀锋上的力道震得差点跪下,虎口崩裂,脚踝疼得仿佛要断掉,她咬牙忍住,却瞥见两侧的杀手刀锋掠过她,直斩身后的叶少鞍。
她只能伏低撤剑,没受伤的右脚一动,身体旋转间她一手死死拽住了右边杀手,五指指甲几乎嵌进杀手小腿,另一手长剑同时刺出,自下而上狠狠捅穿了另一杀手的小腹,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她摔倒在叶少鞍不远处,被她死死拽着腿的杀手身形停滞了一瞬。
下一瞬,岑霜猛地睁大眼睛,她仰起脆弱的脖颈,倒映在清澈瞳孔里的,只有血色阴霾的天。
岑霜的后背被两个杀手的刀尖同时刺穿,尖刃透过她的肋间和心脏,半截深深钉入泥地里。
而剧痛消失之前,她似乎在血色里看到了不久后大婚那天,赤霞染成十里妆,良夜红烛照新锦,她穿着亲手绣了许久的嫁衣,等待合卺结缡,可惜画面只一瞬,便被她垂下的头颅击碎了。
暴雨依然倾盆如注,乌云把夜压得摇摇欲坠,凄风刮过乱石间隙,像山灵在痛哭。
“该死的女人,放开!”东瀛杀手怒不可遏,腿被掐得生疼,下意识想把岑霜甩开,一抽竟然没抽动,他不由低头,看见小腿上年轻姑娘白皙纤长的手指。
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突兀,手背倒是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脏污的衣袖滑到小臂,露出一截皓腕,像上好的白瓷,只是毫无生气。
明明不堪一击,偏偏又同蒲草一样坚韧。
两个杀手连忙抽出钉入身体的刀,被拽住腿的那人才得以动弹,可他仍然没能甩开这只手,甚至拖着尸体往前蹭了一步。
收了刀的杀手见状发出一声嘲笑。
他们杀岑霜不过瞬息,落后几步的杀手队伍很快跟上,刀光随即斩到叶少鞍的脖颈前——
只是这柄刀再也无法向下一寸,东瀛杀手瞳孔猛缩,周围空气好像骤然被吸走,雨丝都跟着扭曲起来,紧接着一股气浪仿佛裹挟着滔天怒火冲击而来,摧枯拉朽般震开东瀛杀手,连人带刀掀飞出去,摔落时又沿坡滚落,甚至来不及惨叫,便一头撞在过膝的石块上昏死过去。
杀手中一人越步而出,认出了这道谢云流独创刀法中的一式,他黑衣蒙面,全身只露出一双晦暗阴冷的眼睛,紧紧盯着刀气劈来的方向,手中刀柄下压,道:“孤锋破浪,好,很好,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浪三归急红了眼。
——“鱼刀谱擅守,缺了杀伐之意。”
从前浪三归对谢云流这句评价将信将疑,因为苏鱼里已将快刀一套融进鱼刀谱中,传授他时曾言明,快刀主攻,足以弥补原本刀谱中的破绽。
而现在,浪三归才真正明白谢云流这句话的意思,以攻为守,以进为退,弥补的破绽说到底还是“守”,可真正到了你死我活之时,刀就是刀,只为了杀敌!
“二哥,去救人!”浪三归扔下这句便率先迎上了东瀛杀手的刀锋,非鱼刀凌厉干脆,疾冲之势如破竹,横刀扫过时“哗啦”斩断雨幕。杀手眼前一花,咽喉之处瞬间寒凉刺骨,他甚至来不及感受到剧痛,仰面就直直栽倒下去。
血水和泥水一齐迸溅,把非鱼刀上的杀意洗得愈发凛冽,周围的雨仿佛都凝结成了冰锥,刺在这群杀手身上,痛意让魂魄都在颤栗。
浪三归出手便强杀一人,领头的东瀛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反倒眼中隐隐透出兴奋,他举刀迎上,用语调古怪的官话说:“这是谢云流,是大师范的刀法,你是他的传人,那也是一刀流的传人!”
双刀相击,擦出刺耳的尖啸,浪三归闻言愈发愤怒,可这股愤怒也让他愈发专注,专注于手中的刀,专注于寻找东瀛人的破绽。既是死敌,既然眼前的东瀛人注定死于他的刀下,那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有什么可在意的。
东瀛人见他被激起的怒意迅速平息,心里闪过一丝惊讶,不到片刻,对方通红的双眼里只剩纯粹的杀气,盯住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让沾满鲜血的杀手都心底发寒。
二人在交错之间过了三招,浪三归忽然冷冷嗤笑一声,说:“照虎还画成猫,跳梁小丑,凭你们也配用中原武学?”
领头杀手眼神一戾,用东瀛话道:“都给我上,杀了他们!”
见浪三归游刃有余,何方易半跪到岑霜身边,入目便是她后背上两个皮开肉绽的血洞,明黄精致的衣裙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何方易顿时如坠冰窟,他死死咬着唇,试她鼻息和脉象的手都在发抖。
气息断绝,已无生机。
何方易抱起她,身量娇小的姑娘十分轻盈,转过来时那双原本灵动漂亮的杏眼还圆睁着,只是瞳孔散开,她死不瞑目。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何方易心底忽然生出不同寻常的恐惧,记忆封存最为坚硬的一角被恐惧的情绪砸出裂痕,像暗无天日里关了太久的猛兽终于窥见弱点,迫不及待撕咬咆哮,释放出的画面和现实重叠交错,何方易心跳剧烈鼓噪起来,震得整个胸腔生疼。
他看见同样的雨夜,看见年轻的紫衣女子狼狈湿透,躺在他怀里,她满身是血,细颈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喷溅的血污把面容遮掩,唯有那双清澈如鹿的眼睛睁着,同样不肯闭上。
她也死不瞑目。
可她到底是谁?!
这一瞬的画面短暂却真实,何方易不自觉想要抓住,脑海绷得向拉满的弓,骤然袭来的头疼仿佛是逃避的本能在抗拒,太阳穴像被人重重锤了一记。
记忆,逃避。
两股本能在角力拉扯,何方易疼得有些难以忍受,急促倒吸了一口冷气。
浪三归听见背后气息声不对劲,心神跟着一乱,原本行云流水的连招忽然滞涩,下劈的非鱼刀在半空顿了顿,领头杀手抓住这丝机会,诡谲飘忽的身形窜起,脚尖在非鱼刀上借力,腾空一跃,细长的刀刃神出鬼没,斜斜劈向浪三归后脑!
另外的杀手也趁虚而入,齐齐攻上,刀光寒凉成一片,从正面封死了浪三归所有退路。
浪三归瞳孔猛然一缩。
耳鸣声尖锐爆开,眼前都是重影,何方易几乎没办法思考和反应,但他并未对浪三归的处境放松警惕,对方的一招一式他都看在眼中。
浪三归分神的瞬间,他硬生生冷静下来,出刀的速度丝毫不减,杀手的细长刀刃堪堪停在浪三归发髻上半寸——
紧接着,他骇然发现手腕被齐齐斩断,断掌握住的刀在刹那间落入另一人手中,杀手瞳孔剧烈颤抖,胸口猝不及防撞上一股巨力,几乎让他肋骨寸断,杀手侧飞出去,呛出口的惨叫又被喉咙涌上的血水堵了回去。
浪三归被揽住腰,顺势后仰,躲过身前扫来的刀网,何方易不退反进,内力奔涌而出,凝成的刀墙不仅替浪三归挡住了敌人刀锋,也替他“黏”得眼前数人动弹不得。浪三归心有灵犀,抓住机会旋身反攻,腰身一折举刀挥出,这一招看似一刀,实际后续连绵不绝,刀势竟如海浪翻叠,一波强过一波,形成的三重刀浪汹涌冲向数名杀手!
东瀛杀手抵挡不住,数人被刀气割得血流如注,距离近的两人更是连胸腹都被剖开,霎时便断了气。
剩下几个活着的倒在泥水里辗转痛吟,看样子已经没法站起来,浪三归□□,内力耗得差不多,让他手脚有些发软,但他仍然稳稳握着刀,一步一步走近重伤的几个杀手,他们露出的眼神有怨愤,有恐惧,也有不甘和疯狂。
浪三归想到了苏家上下,他们临死前,又是什么样的眼神?
何方易勉强从脑海混乱的记忆中抽离,他连忙去看叶少鞍的情况,发现人还活着,万幸没有伤到要害的地方,连忙将人扶起,内力渡进几处大穴,开口道:“三归,去搜那个领头的,我留了活口,叶少鞍伤口上有毒,解药定然在他身上。”
浪三归让几个重伤的杀手彻底死透,闻言应了一声,立刻转去断了手掌的领头杀手面前,这人伤得更重,趴在地上犹如一条涸辙里的鱼,他挣扎着半撑起来,看向浪三归,马上就要涣散的眼睛半眯,断断续续道:“主上……主上不会放过你们……”
浪三归充耳不闻,忙着从他胸口的暗袋里取出两瓶药,他打开闻了闻,味道都一样的古怪。
很显然,一瓶是毒,一瓶是解药。
领头杀手见他皱眉还想刺两句,紧接着就见浪三归随便抖出一粒,面无表情强塞进他口中。
直接入口的毒性比淬在箭头上的要剧烈很多,不过片刻便毒发,杀手痉挛起来,浪三归不再理会他,起身回到何方易身边,把试出的解药喂给叶少鞍,这才有空看向岑霜。
只一眼,浪三归如遭雷击,手中的瓶子“砰”一声滑落在地。
他从未想过再次见到这个明媚少女,会是她死气沉沉的模样,他甚至还想过会在她大婚那天送上一份贺礼,就连贺礼是什么,都已经想好了。
浪三归不相信。
“她怎么了?”浪三归茫然着问,眼睛睁大得有些空洞,他伸手想去试岑霜的鼻息,却在中途忽然紧握成拳,他不敢,于是他不知所措地看向何方易,声音越来越颤抖,有些语无伦次:“你说话啊……你能救她对不对?她也中毒了对不对?解药……对,解药给她!”
何方易呼吸急促起来,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他沉默着,脸色惨然。
一旁的叶少鞍气息渐稳,只是中毒时间有些长,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或许是雨势减缓了一点,何方易都能清晰看出浪三归眼角翻涌出的是泪水,而不是冰冷滑落的雨水。
“我……”浪三归跌跪在泥水里,哽咽得发不出声,悲恸和懊悔突如其来,像一座千钧的山,他被压得喘不过气,骤然捂住胸口弯下腰,嘶哑地哭了,紧握的右手狠狠一拳锤在碎石上。
何方易慌忙抱住他,死死攥住他不肯放过的右手,“三归,不是你的错,”何方易颤声一遍又一遍唤着他的名字:“三归,听我说,不是你,是我……”
只是如今这个结果,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自责无济于事,何方易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浪三归的手重新交握在手心,他浑身湿冷,唯有心口尚存滚烫,他把浪三归拉近了,胸口紧紧相贴,想把所有的余温都给他。
浪三归哭得很短暂,只发出几声呜咽。
何方易知道,他用理智强硬地将痛苦和血吞下,他在竭力冷静。
只过了片刻,浪三归彻底安静下去。
雨声淹没了他的呼吸,何方易心都要疼碎了。
浪三归喃喃唤他,“何方易。”
何方易抚着他的后颈,在他耳边轻声应:“我在。”
浪三归抬起头,双眼通红地望着他,“不能让她葬在这里,我们带她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