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书》卷子

10、第 10 章

　　长风掠过城池前广袤平原，一路呼啸着撞碎在天启厚重的石头城墙上。这是十几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雪花自天穹飞卷而下，触目皆是茫茫一片素白。白雪纷飞之间有一小队黑甲骑兵自远方蠕蠕行来直至城下，队列中一名文士模样的年轻人摘下风帽朝城头眺望，白氏的火焰蔷薇旗大多被取下，只有一面被死死冻在旗杆上无人照拂，仿佛一具吊在城楼上鲜血淋漓气息奄奄的躯体。

　　天启城门厚重，两扇大门皆用十六根碗口粗熟铜铰链带动机括之外，还需六名强壮兵士推动才能开启。此时历经战乱，城门乏人照应，熟铁机括上了锈，骑兵首领唤了值守兵士纵马拖曳也只在刺耳摩擦声中打开约两匹马并行的通路。“项大人，我们先进城吧。”年轻人只望着城头，白雪碎琼乱玉般落了一头一脸，身边小兵见状有乖觉的便凑了上来。

　　“那就进城吧，到了大帐里再要杯热酒喝。我两次入天启，都是风雪大作，于我老师讲的景象大不相同。不过隔了几十年光阴又逢乱世，便是寻个晴好天气进城，他说的只怕也是做不得数的。”项空月松了缰绳任坐骑随其余马匹停停走走，也不知是在和身边小兵搭话还是自言自语、方才他取下风帽时抓了布料上一手的雪，现在在手心里已经融成一捧清水，透骨冰冷。“再如何动人心魄，他的时代终究已经过去了。”他甩了手上雪水，扬起嘴角笑了笑，冻得发白的嘴唇绽开一道道血口子，齿间一股微微的甜腥。

　　北离六年天启

　　“大人。”青衣侍从放下茶具斟上热水，眼角瞄了瞄窗边修剪盆栽松树的老人欲言又止。“说吧，青王眼见着没了一年多，他们倒还不听我的，想着要找一个能替掉御座上那人法子么？漂亮的猫崽子已经长成猛虎了，要随他们的心意就不会那么容易。”侍从没有应声，只将头又恭谨地低了低。“现在只有暂时退一步了。老夫现在只担心皇帝打算北伐蛮族……若是他愿意做个守成之君，老夫竭力辅佐之下，未尝不能够再造一个盛世啊。现在……真是可惜了。”白纯澹捧着茶杯沉吟半晌，将那滚热的茶水倒进了花盆里。

　　一个人影自兵器架旁腾空而起，长枪挽起数朵枪花，朝对面持剑的同僚攻来。持枪的士兵虽然枪势凶猛，但力道不能持久，不过十几个会和便被对方将枪格了开去。“你这样是不行的，本来枪长剑短你取攻势倒也不错，但是使得劲力不对，到了半路上那枪势便再难向前了。”那年轻士兵是个自恃枪法纯熟的，听得这番评论便涨红了脸。发话的是台下一个着锦袍的俊美青年，腰间也佩着一把剑，金睚眦吞口镶了一对石榴石双目光灿耀眼，剑柄略磨旧了些，一看便是常经手使用的兵刃。青年身边的男人，着青衫缁巾，倒像是个从太学里跑出来的读书人。“公子既然这么说，那就烦请赐教！”青年秀丽唇角扬起畅快笑意，手一撑已经轻捷地跃上了半人高的演武台拔剑在手。“那就承让了。”

　　兵戈相击铮铮，两人战至酣处只见得周围剑光缭绕，时而长枪游龙一般在期间盘绕穿梭。军士矮身避过剑锋，手腕一转，枪尖画出一个半弧形向上突刺直指对手喉头。青年回剑抵挡，众人只听见一声闷响，兵器交锋余音震颤不绝之下那柄剑已经脱手。锦衣青年失了兵器，向后踉跄几步，那军士来不及收回长枪，眼睁睁看着尖锐枪头朝对方面颊刺去。

　　围观的人中也有几个是有品级的金吾军官，见这情景急的如坐针毡，要上去救那不知身份的锦袍青年不及，一个个惊得面色煞白。正当此时，不远处一道银光飞掠而来擦过两人之间，仿佛春冰碎裂的那一声脆响，枪头咔嚓一声被斩落在地，枪杆也被这股突如其来劲力所携，偏去了原来的方向笃地一声击在锦衣青年身后地上，撞出半寸深痕迹。众人见情况化险为夷，才定神去寻那道银光，几道目光逡巡全场，只看见苏瑾深施施然步上台来，手中一挽银灰细索，正是刺客出身的苏家后裔惯用的天罗刀丝。

　　“这回比武，您也太冒险了一点。”苏瑾深见到那锦衣青年正想行礼，被对方一个眼神制止，皱起眉头半晌，也只说出这一句话。锦衣青年见那士兵一脸抱歉神色，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展颜微笑“朕……我的武艺本来就只是平平而已，不过是喜欢和兄弟们切磋切磋。这次难得见到一个不放水的，虽然打的惊险，但是格外爽快！”

　　苏瑾深无奈，扫了一眼台下青衣男子，见他温煦笑容仍旧波澜不惊，料定他知道自己这时候赶回来一定会出手所以乐的看戏，也只有叹气的份。“姬扬不是前两天才得了空回来么？这位小兄弟是和他一道送淳国军马来的，暂时安排住在大营。所以敢和你动真格的比武也不奇怪。”“不愧是姬扬带出来的兵，果然勇武。方才我和先生还去看了那些夜北马和北陆种混在一块培育的军马，都是一等一的神骏。”

　　抬头看看天色，苏瑾深交代了同僚几句话便和其余两人往辕门走去。锦衣青年看那军士收拾了兵器，便将手中短剑向他面前一抛，听得那边提纵接剑声响扬眉笑道。“方才瑾深为了护我折了你的兵器，这个赔给你吧。”

　　年轻军士接剑在手拇指轻轻将剑刃推出鞘中一寸，剑锋明净似水照出面目，此时有老练的军官过来敲他一记，低声提点“愣着干嘛？还不谢恩？”军士听闻此言不由得怔了片刻，“谢恩？”“哎呀你这个棒槌！苏将军虽然对同袍都是极好的，但能让他全力相护又这么亲昵的，除了禁军中那几位大人和你们指挥使，就只有宫里那位了，现在这时候能便服在军营里来去自如的还有哪个？小兄弟你是淳国人，蛮蝗的祸害一定是知道的，近年来又是赏军功又是养军马打兵器，咱们皇上是要对蛮人用兵了，要问他们一样样把帐讨回来了！”军士像是霍然清醒一般抬头，暮色四合下，辕门处早已没有那三人踪迹了。

　　北离六年，经过一年多的调整，年轻皇帝的统治算是开始步上了正轨，此时离他率领风炎铁旅北伐一展他多年雄心的日子，还有四年。而多数的民众，还活在日复一日的碌碌营生中，未曾料到四年后这天下将上演的风云激荡，骨肉仳离。

　　三人在大道上并袂而行，金红天色下两边街市家家户户举烛燃灯，仿佛自天上兜头洒下一盘金砂落满全城，在城西聚成庆丰潭的护城河上绯红、绀碧、松绿、石青、沉金色缤纷交杂，直教人目眩神迷，那是河畔贵族锦缎帐幔在河水上的投影。这一日是踏青节，本朝原是贵族夸耀女儿长成，谈婚论嫁的日子，平民少女借了节日由头，也纷纷盛装出门游玩，一时间城市的街道被香料，花朵，布帛和真假莫辨的绚丽珠宝拥塞，在春天温暖的傍晚仿佛一个甜美而光怪陆离的梦境。“今日过节，你们不在宫里应对臣工倒拉我出来喝酒。小李和正勋要带人值守，知道我们吃独食一定说我们不厚道。说起来姬扬也回来了，今天本该叫上他。”“若是叫了他，那才是我们不厚道。”公山虚想起姬扬回天启时在驿站外等候的羽人青年，抬眼同白清羽会心一笑。

　　苏瑾深在前头走着，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撇下另两人拨开人群向前疾走，惹得身后一片娇嗔也不管不顾，径直抓住了一名在不远的摊子前挑选灯笼的少年胳膊。白清羽公山虚只听得少年嗳呀惊叫一声转过脸来，乌发似檀唇若珊瑚，竟然是个乔装的姑娘。

　　“阿睿你简直胡闹，父亲不是说了今日要你出席怎么又逃出来玩，你快十七了再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好。”苏瑾深握着少女胳膊，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对街几个艳妆少女经过，看这英俊青年武官拽着一个少年神情尴尬，都吃吃娇笑不已。不远处公白两人将情形看得分明，又听苏瑾深将那姑娘唤作“阿睿”，便知道这是他家独一个的嫡亲妹子苏睿。

　　“那群娇滴滴的小姐有什么好的，况且我才不喜欢应酬那些一个个油头粉面娘们似地公卿公子，他们那小样儿走在街上收到姑娘的手绢香袋还未必有我穿男装得的多呢。”苏睿笑的狡黠，将怀里染着各色脂粉香气的信物往苏瑾深怀里一塞。“喏，拿好了，要是回头姑娘找上门有看对眼的赶紧为我添个嫂嫂。说起来大哥你不也是推脱了酒席出来闲逛，还带着——”少女朝公白两人眨了眨眼，嫣然一笑改了称呼，却矮身恭敬施了一礼“还带着白家哥哥和公山先生。白家哥哥好久不见，小时候家里枇杷熟了，我还坐在你肩上摘来着；公山先生我十岁那年你许了送我两只蝈蝈笼子，可一直赖账到现在。”

　　公山虚含笑回礼，“七年前的两只蝈蝈笼，难为小姐还记得。可惜这时节找不到蝈蝈卖，那两只笼子经了这么多年利滚利也了不得了，今天不如就由我做个东，请诸位去河上画舫吃饭抵债可好？”“画舫？要去要去！先生可不许反悔！”苏睿一听兴奋得脸上绯红，赶忙走到摊子后拉了另一个男装少女出来。那姑娘三人并不认得，只看着那娟好容貌觉得有些面熟，她手提一盏仿琉璃八角绣球灯站在苏睿身后，神色腼腆温柔。“叶家妹子刚从云中来没几天，也带她一同去玩！”原来这姑娘是叶正勋刚许给彭千蠡的妹妹，几日彭家下聘叶正勋便将妹子接到天启照顾，没想到也被苏睿带了出来。苏瑾深只有掩面长叹，公白两人在背后窃窃私语，一脸戏谑笑意。

　　入夜之后，天启城愈发人声鼎沸，富户贵族更是在楼阁上燃放烟火，火树银花映着天上皎皎明月，好一幅太平景象。河上停着数艘画舫，无一不是灯火通明笙歌不绝，更有岸边人家窄若豆荚的小船载了花束水果糕点在其中穿梭叫卖，若是画舫上有人要买，便搭了跳板上去。

　　“哎呀，果然还是和哥哥们一起出来痛快！”苏睿摘了男子乌帽，买了支丝绢扎成的粉色芍药松松挽起一头长发，一口饮尽杯中酒浆舒服的笑弯了眼睛，脸颊上染了一片醺然的酡红。叶正遥双手捧了杯子小口啜饮，看看席上笑的无可奈何的青年们又看看苏睿，垂了眼帘温婉微笑。“苏姐姐，今天踏青节，照例是要祈福许愿的，你可想好了？”“自然是想好了的，我只不与你们说，说出来便不灵了。”苏睿似乎是不胜酒力一般倚着雕花窗棂，浓密眼睫似闭非闭，倒映出酒杯中一片清光。“陛下，你今日可要许愿？”公山虚附身在白清羽耳边道，白清羽反抓了他手十指相扣，头发扫过脸颊的触感让他舒适的眯起了眼睛“有先生在此，除了远征北陆统一九州，朕再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