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书》卷子

1、第 1 章

　　少年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炭盆里的火熄了，灰烬里还有零星的一两块残炭在乌黑中透出红色来。整个房间堆满了书册纸卷，满溢出书柜在案桌上堆得山一般高，连地上都铺了一层，有小鼠从上面跑过沙沙作响竟像踩在森林深处层层叠叠累积了千百年的枯叶上一般。南边一爿小窗开着，外头的天光把窗户对面墙上深褐色的木板照成一方银白，有两个木纹黑洞洞的嵌在中间，像一张平板的脸。

　　等到眼睛略适应了一点环境，年轻人才发现此时还是深夜，屋子四周莽莽群山似长龙游走，峰峦如刀直指苍穹。此时这些山峰和它们猛兽爪牙一般的危崖峭壁上落满了白雪，雪光明亮让在房屋里的人产生了天明的错觉。有雪花被北风裹挟着吹进房间里来，触到温暖的空气这道无形的屏障便自动消融，而毫无疑问的，此时更多的雪片正在和着寒风卷碎一地琼枝玉树般从铁水浇铸一般的天上飘落下来，倒有几分像是天地间正有一株梨花开的云蒸霞蔚，要把那花瓣散遍大地各处。

　　少年在床上坐起身子向外探了探，想要从窗口多看一眼，却又顿时轻抽一口冷气，急忙收回了伸出被子撑在床板上的手。床上是平民家常用的靛蓝弹花棉布被褥，内里的棉絮蓬松柔软，沉沉的一堆压在身上抵挡寒气，身体一离开这温暖的庇护山里的寒气便要将人冻得打一个哆嗦。而对于年轻人来说冷倒是其次，他看着自己肿胀的手，布满了冻伤和紫斑，一受力便疼的钻心。“能保住这一身手脚完好当真不易啊。”打量一下不似平日里修长白皙宛若象牙雕琢的肢体少年惨笑起来，声音嘶哑难听，就算是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不久之前他躺在雪地里在生死一线的时候用这副冻僵的喉咙向这座房屋的主人那样声嘶力竭的吼叫，面对着黑衣沉默的侍从圆月下无数把明晃晃的杀人刀。

　　“你既有诚心，又不畏惧死亡，确实是我所期待的人。”在温暖的茅舍里冰冷的雪水一把一把泼在冻僵的身体上，肤色由原本的青白发灰渐渐变得充血发紫，鲜红的血丝蛇一样密密麻麻缠满周身，肌肤在每一滴水触上来的时候都像被利刃切割那样抽搐着。断了双腿的老人坐在隔壁，两间屋子中隔了一道门帘。不必仔细去听隔壁刻意压抑的苦痛呼吸和死死埋在胸腔中的惨叫，他完全可以想象到那个半埋在雪地里的年轻人在忍受怎样的痛楚，“可是这还不够。你要向我学屠龙之术，那是可以倾覆世间的知识，危险更要胜过千万的军队。现在你为了活命所忍受的痛苦不过只是个开始，以后你手中掌握着我教给你的东西，要做一个毕生安泰享尽天年的普通人，便再不可得了。”

　　“学生既然敢向先生求教，自然是做好了准备。”少年咬着牙一字一句挤出话语，嘴唇上刚愈合的伤口又崩裂开来，已经麻木的牙齿似乎咬伤了舌头，齿缝间鲜血淋漓，他却只管说下去，眼神决绝像是被逼到了绝地等待拼死一搏的狼崽。“何况如今的乱世，不想为蝼蚁死于尘土，就要携一身经天纬地的才学付与英主，聚微末星火燃遍九州！”“既然如此，那你就搬去我的书房住下，所藏书籍古卷你随意翻阅，何时来请教我，何时学成下山你自便吧。”“学生项空月，多谢先生！”

　　明知道少年不可能看见，老人还是隔着帘子无谓地摇了摇头，灰白的头发垂落下来盖住了青年时点漆一般有着明敏锐利光芒的眼睛。他撑着双手将身体挪离了椅子移到床榻边上，打开了床边红漆矮几的暗格取出一本暗黄纸张脏污破损的手记来搁在几面上定神注视着。手记像是有了些年头，墨迹斑驳黯淡，却还能分辨出字体端秀清奇颇有台阁风范，较之一般贵族公卿又多些兵戈锐气，想必当年执笔的人也是一般典雅从容，意气飞扬。枯瘦的双手搭在膝盖上，那里两片膑骨已经被挖去，深黑布袍的下摆盖在那里留下两个深窝，两条白绸裤管内的双腿软软耷拉着，已经绵软萎缩的再不能用了。“……每过几十年，便要出这样的一代人么，且让我再多苟延残喘几年，看看这些年轻人如何翻覆天下，造出一个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