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与樊笼》霜镜浮悬

51、对峙

　　三个月后。

　　明伦殿书案上堆满了奏折，姬昭坐在案前眉头紧皱，握笔的手在原地已经停留了许久，墨汁似滴未滴，聚集在笔尖摇摇欲坠。

　　自从回宫以来，她雷厉风行处决了项国公，洛妃则是以流产的名义，彻底断了她腹中孩子的皇嗣身份。

　　今日是将洛千华送入羲和别苑的日子，这段时间一直对外宣称洛妃小产后身体欠佳，今晚只需要宣布洛妃病重薨逝，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可偏偏凌华殿却出了事。

　　负责看守的侍卫来报，晨间以为洛妃只是多睡了些时辰，谁知迟迟不见醒来，侍从入内才察觉人已经不在房内了。

　　整个宫中搜了个遍，全然没有洛千华的影子，仿佛这个人已经人间蒸发了。

　　此刻尹战站在殿中，皇后却一言不发，线香越燃越矮，姬昭笔尖的墨汁终于滴落在桌上，溅起点点墨迹。

　　“洛随之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本以为你是个沉稳之人，定能找出羽林卫中的害群之马，如今竟能让一个怀了孕行动不便的女子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宫。”

　　她声音不大，语气却如冬月里的寒池，连尹战都不由后退半步，犹豫了片刻。

　　“臣立刻彻查。”

　　“宫中找不到，就出宫找。”

　　“不必了。”

　　两人循着声音望过去，皇帝正匆匆跨过门槛走进来。他的脸色比从前更添了憔悴，人也瘦削了许多。

　　“洛妃在西市，已然人尽皆知了。”

　　*

　　西市是皇城最为热闹繁华的地段，洛千华的突然出现让围观百姓将整个西市堵得水泄不通。

　　她站在一座事先搭建好的高台上，左手扶住腰身，右手抚着隆起的腹部，神情漠然地扫视四周，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

　　“皇后试图谋害皇嗣，宣称陛下之子已死，本宫如今就站在这里，便让所有人看一看，她是如何欺瞒天下百姓的！”

　　昔日父亲的谆谆教导言犹在耳，洛氏子孙绝不居于人下。

　　可如今洛随之已死，族人们为求自保纷纷对她敬而远之，哪里还有半分骨气？

　　只有昔日父亲旧部甘冒大险将她救出，却也只是想用她腹中的皇子东山再起。

　　自始至终，没有一人考虑过她的感受。

　　台下百姓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宫中贵族，一时间都在低声议论，有的在叹洛妃美貌，有的则是在为她所言之事鸣不平。

　　“貌美之人的话总是让人以为可信。这位娘子，空口无凭，如何证明你所怀的是皇嗣？”

　　说话的是人群中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他拨开人群缓缓上前，洛千华这才看清了他的容貌----是王希微。

　　“本宫乃皇帝亲封的洛妃。”

　　“众人皆知洛妃娘娘前些日子小产后便身体不佳，此刻她正在宫中金尊玉贵地养着，怎么可能出现在市井之中？”

　　“王希微！你明明知道我是谁！”

　　“娘子既知我姓名，便该知道我乃朝廷命官，所言之事皆可以官位作保。”

　　“你……”

　　台下又传来百姓低声的议论。

　　两人争执间，远远官兵已经围了过来，将整个高台堵了个水泄不通。

　　“皇城司在此，自会辨别真伪。冒充皇室嫔妃，散播皇嗣谣言，娘子就先到牢中待审吧。”

　　眼看官兵开始登上高台，洛千华脸色一沉，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

　　“敢动后宫妃嫔，你们好大的胆子！”

　　官兵的动作停了停，都不敢轻易拿人，却碍于王希微的命令，缓缓向前挪动。

　　洛千华眼风向台下扫去，发觉将自己带来西市的几个人此刻缓缓后退，将自己隐入人群之中。

　　她再一次被放弃了。

　　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了颤，官兵还在靠近，她泠然一笑，突然亮出了一直藏在手里的匕首。

　　众人皆知洛千华是项国公独女，自小备受父亲宠爱，却不知那只是因为在她之后洛家再无子嗣，她是洛随之唯一的希望。

　　打从记事起，父亲就教导她如何成为一个被所有人喜欢的人，教导她一切以家族利益为重。

　　一人荣辱永远抵不过洛氏全族的未来----作为洛家嫡女的洛千华，就是为此而生、为此而活的。

　　直到十二岁时在皇家祭祀的典仪上与姬韵相遇。

　　彼时姬韵还没有继任家主与巫咸，两人一见如故，很快便亲密无间，虽然时常要背着家人外出见面，那时她却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她一度以为自己将是未来的巫咸夫人时，却听到姬韵亲口说出：

　　“我要成亲了。”

　　这是她第一次被亲近之人放弃。

　　如今父亲被处决，族人避之不及，活着已无意义。今日站上这座高台也不过是想借父亲旧部之力，一泄被玄铭姬昭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恨意。

　　她将匕首架在自己颈上，轻笑道：

　　“既然无人信我，我以死明志便是。”

　　“性命可贵，你这是何必？”

　　“今日我在此立誓，所有负我之人，必遭天谴！”

　　“拦住她！”

　　王希微话音未落，刀刃已然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划过，鲜血喷涌而出，洛千华也在血雾中缓缓倒了下去。

　　*

　　消息传到宫中时，玄铭正坐在榻上吃药，他沉默地接过小内侍递上的帕子，擦拭着嘴角的药迹。

　　自从池柳池玥被下了狱，紫宸殿的一应事物便由这个名叫乐祁的小内侍照料。

　　刑部处决池柳兄妹的奏章呈上来多次，都被他压在了案上，迟迟没有批复。此刻他依然在犹豫，不愿面对多年情谊皆是虚假。

　　外面的侍从来报，洛妃在西市当街自刎，在场百姓众多，此刻场面一片混乱，更有人在其间煽动言论，称皇帝专宠皇后，纵其谋害皇子，恐会引起哗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玄铭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缓缓起身：

　　“更衣，随朕去一趟明伦殿。”

　　乐祁应声接过药碗，搀着皇帝更衣去往明伦殿，远远便见尹战在殿中俯首听训。

　　他跨进殿中，向尹战递了个退下的眼色，侍从们也纷纷出了正殿，将门缓缓关上。

　　自神女复活后，玄铭的身体便越来越差，这段时日连紫宸殿都很少离开，这次竟亲自来了明伦殿。

　　姬昭急走两步上前搀住他，只觉他手臂漂浮，又虚弱了三分。

　　“有人暗中将洛妃接出了宫。现下有人借她的死煽动事端，西市已经大乱了。”

　　姬昭猜到洛千华悄悄出了宫，却没想到她会死在宫外，一时间心中倒有些空落下来。

　　“我来处理，你先回宫歇息吧。”

　　“皇城司已经在西市了，我要去看一看那里的情况。”

　　“越是动乱陛下越该稳坐宫中，若是被暴民误伤事情就大了。”

　　这番话不无道理，加上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玄铭也只得叹了口气。

　　“所以……我这皇帝终究只能是个花架子。”

　　“你是怨我做了贺兰闲？”

　　他不想与她争吵，可自从洛千华有孕之后，两人总要时不时地剑拔弩张。假死之事后，玄铭只想好好珍惜姬昭再无他想，她却比从前更加敏感，三天两头就会爆发出新的争吵。

　　“阿昭，我从不在乎这个皇位，当初扳倒贺兰闲也只是因为他纵容手下蚕食朝廷……”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陛下，西市有消息来报----”

　　洛千华自尽后，巫咸突然出现在了混乱的西市，向百姓宣告，自尽的女子乃是他的妾室，只因犯了疯症离了羲和别苑这才闹出了这场事端。

　　巫咸虽已退位，名望却在，比起以讹传讹百姓自然更信他的话。

　　“尸首呢？”

　　“巫咸将尸首带回了羲和别苑。”

　　姬昭摆了摆手，侍从又缓缓退出了大殿。

　　“阿昭……我一直想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你此刻已经猜到了，是吗？”

　　玄铭看着她淡然的神色，心中却一阵苦涩。

　　“你早就知道。”

　　“我去一趟羲和别苑。”

　　她没有给他更多交流的机会，转身径直出了大殿。远远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只是这一次她却没有见到姬韵。

　　羲和别苑的守卫将她拦在了外面，只道：

　　“家主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入羲和别苑，您也不行。”

　　彼时她已经换下了宫装作寻常百姓的打扮，无法以皇后之名强行入内。而她自己也没有强闯进去的想法，而是转了个身，往街道上走去。

　　街上与从前一样，百姓都在匆匆为生计奔波，西市聚集的人群也已经散去。全然瞧不出方才发生过一场混乱。

　　但姬昭还是从这街上瞧见了许多宫中察觉不到的细枝末节。

　　她信步跨入路边茶摊，正要开口点上一壶茶，却听隔壁酒肆传来醉汉的咆哮：

　　“什么巫咸妾室！那分明是怀了龙种的娘娘！”

　　“没有证据可不能乱说，皇城司还没走远呢。”

　　“我媳妇做过国公府绣娘，方才站在台子上的分明就是嫁进宫的项国公嫡女！”

　　“这事儿若是真的，那皇宫里那位神女娘娘岂不是……”

　　“什么神女，是被妖物附了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