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同辉》月陵

8、第 8 章

　　八、

　　镜天阁门人从未如今天这般慌乱。
　　他们习惯了躲藏于幻境阵法背后重重机关之中，骤然间大阵被毁，崩裂之声不绝，他们如同地底的兔子突然被刨到正午烈阳之下，举目一片明晃晃的迷蒙，不知该去何方。
　　好在各部主事之人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约束着门人躲到阵法之内，一时间镜天阁内一片荒凉，半个人影也无。
　　柳星闻便是此时回到了镜天阁。
　　他并不意外这清冷的外阁——或者说他毫不在意。此时的他只想着回到禁阁之上，理清今天发生的一切。
　　禁阁倒是一如既往。他推开门时，眼角似被什么反光刺了一下，他循着望去，是一件被他遗忘很多年的老朋友——不愧是由剑尖打造的戒指，即便扔在角落这么久，依然未曾锈蚀，一如它初戴在指尖时那般张扬。
　　他又将千刃戒捡回来，握在手中，感受着它冰冷生硬的棱角，不由得又想起那个一败涂地的深秋——他如今，可还能再战赵思青吗？

　　柳星闻从镇塔塔顶爬出来的时候，毫不意外看到了一旁的人。
　　他不确定对方为什么在那里等他，迎接他的会是那人失望的眼神，还是拔剑相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执着于看一看塔底海口，正如那人所说，即便真的有地火，可火浆喷出的后果同样会阻了他的剑心——但事已至此，不得一个结果，这一趟的努力就这般白费，又不甘心。
　　赵思青也不是没想过下去看看什么情况，毕竟这样的少年天才，虽狂傲了些，却罪不至死，他自问也做不到眼见着柳星闻遭遇意外，但方承意辞行时的一句话提醒了他。
　　“赵掌门仍需观察此地镇塔封印，以防情况有变。”
　　明昭侯万事谨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手，赵思青是能理解的。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柳星闻此举或许并无威胁，因为此人明明白白告诉了他，该以何种方式消弭心魔隐患，证明对方不止了解自己的弱点，还希望可以解决这弱点。至于柳星闻有没有可能故意编谎蛊惑自己破除镇塔封印，赵思青并未考虑，同为剑客，他相信对方不会存心欺瞒——因为不屑。
　　至于看到柳星闻全身湿透地从塔顶破洞里爬出来，带着满脸的失落遗憾时，赵思青也不太愿意多想——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游历的自己，于寒冬江南细雨中，仰望枝头那只羽毛都被打湿的雀鸟——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久到他自己都刻意遗忘了那些并不重要的过去。
　　柳星闻站在塔顶，只摇了摇头。“海底的地火已经熄了。”
　　赵思青轻声道：“无妨。人总是要向前看，现实无可挽回，将来仍可以……”
　　柳星闻猛地抱住了他——身上还带着冰冷的海水，仿佛将他的心也一同冻住。他只听得到柳星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一句让他不知如何作答的话——
　　“若我因地火而亡，你的剑心，可会蒙尘？”

　　柳星闻，当你跳下镇塔的时候，你心中想的，是父亲的大业，还是赵思青的心魔？
　　柳星闻，当你逃离海底漩涡，爬出镇塔，看到赵思青的时候，你心中想的，是父亲那边可以交差的庆幸，还是不能消弭心魔的遗憾？
　　柳星闻，你真的如你所说，并不在意地火喷发吗？你真正在意的，是镜天阁，是镇海湾，是东海的万千生灵，还是在意这万千生灵的人？
　　柳星闻，此时此刻的你，可还能再战赵思青？
　　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的呢喃，随着海上的微风，散佚在月光里。

　　赵思青也不知自己怎么回的谪仙岛。
　　越云星似乎同他汇报了些“白衣剑客试图闯入葬锋池被赶走”的消息，依稀还是前一日的自己亲手布置的防备，但已恍如隔世一般，模糊到难以记起。
　　他闭上眼，看到的只有那只凄风冷雨中，努力蓬松湿透的羽毛的雀鸟，却被雨水打湿了更多的羽毛。
　　他可曾伸出手，替那只雀鸟挡一挡风雨？
　　还是将雀鸟揽在怀里，为它驱寒？
　　亦或者眼睁睁地看着它，逐渐冻僵在冰雨之中……
　　他隐约能感觉到内伤和心魔都在蠢蠢欲动，但他此时并不想做什么压制。或许内伤发作的痛，可以适度转移他此时胡思乱想的心思。
　　“若我因地火而亡，你的剑心，可会蒙尘？”
　　那人的轻声似乎还在重复，重复了千百次，重复到随时都会在耳边响起。

　　夏长淮是被贺枕流强行拖出关的，原因无他，段非慈给平天门去了一封急信，让他务必请出夏长淮前往谪仙岛救人一命。
　　“他被魔剑反噬，该去找大夫，找我一个观星的做什么？”夏长淮颇为不满地被贺枕流摁上车，“我早就同他说过魔剑是他命中一劫，偏偏不以为意那幅死就死了的样，现在怎么病急还乱投医了呢！”
　　贺枕流无奈地上了车，吩咐车夫越快越好，才转头问道：“以您与赵掌门和段掌门的交情，就真能狠心不去看一看？”
　　“反正他命还硬着，死是死不了，遭点罪罢了。”夏长淮嘟囔了两句，又觉得在小辈面前说这话难免有些造口业，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我看他那道心八成是陷在心魔里了，段非慈估计也心中有数，找我过去是开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