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昉》绮纨寻樗

21、仙人垂（三）

　　抬眼可见雪白肃杀的城郊外，不愁河旁俨然伫立着两个身形单薄却又充满朝气的身影。
　　寇亭原记恨徐红今嗤笑他，故意将沾了河水的手甩向他。看到徐红今被水溅到，寇亭原捧腹大笑。

　　受了反击的徐红今也不生气，背在身后的手指简单地转了两个圈，随着“啪”的一下，寇亭原的后脑勺便被狠狠敲了一下。
　　寇亭原一声吃痛，赶忙朝身后望去，除了一颗还未平静的小石子，没见其他。

　　“好哇，徐茫，你敢耍我！？”寇亭原揉了揉还有些痛的脑袋，气势汹汹地质问他。
　　可惜徐红今这人不买账，翻脸比翻书还快，他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道：“别忘了我们来这儿的目的。”

　　寇亭原：......
　　刚才是谁乐在其中的？

　　“快走吧，”徐红今干咳了两声，“我们进村看看。”
　　“好好好。”寇亭原无奈地答应下来。

　　话音刚落，寇亭原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道：“等我一下，刚才摸了河沿，手脏了。”
　　“好。”

　　徐红今停下等他，寇亭原蹲在河边清理手掌。河水顺着他的指缝缓缓流淌，原本还是湍急的河流，现在却平稳了许多。
　　河水清澈见底，河底的细石水草慢慢暴露在他的视线中，灵巧的鱼虾在河中畅快地嬉戏。

　　偶尔吐出的泡泡才让久看的人恍然发觉鱼虾此刻仍在水中。

　　寇亭原一时愣住，古书有云“皆若空游无所依”，想来描述的便是这般景象了。看来能孕育出河灵也不是没有道理。

　　良久，寇亭原才回到徐红今身边，讪讪道：“对不起啊...”
　　“没事。”徐红今等了他很久，却也没有生气。

　　闻言，寇亭原道：“你不生气吗？”
　　“可以理解。”徐红今微微一怔，“我也会这样。”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一抹好看的笑容，寇亭原有些看呆了，想来此地最是接近玄洛宗，这位徐大公子应该经常来吧。
　　山野空气沁人心脾，若能久住，当属人生乐事。

　　话不多说，二人慢步进了村庄。
　　听徐红今说，村民们依山傍水，鲜少与城中百姓来往，因为挨着不愁河，故此村又名不愁村。

　　村庄虽小，但五脏俱全。
　　但自打他们进入村庄，一种喜庆中带着静怖的氛围就开始蔓延开来。

　　恰见村中屋舍俨然，一派安宁的气象。街上此刻正摆着各式各样的物件，像个小型集市，最夺目的当属大红灯笼这类火红喜庆的玩意儿。
　　“话说...过两天好像就是元日了。”寇亭原幽幽道。

　　徐红今似乎没有听到他说话，视线转了一圈，才道：“这些村民真的让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异样？”寇亭原一怔，定定看了村民好久，“确实看不出来。”

　　二人朝街道继续走，过路时，寇亭原特意拦下了一位中年男人。
　　“这位大叔，请问...”

　　一句话尚未说完，那位中年男人的眼神突然变得混沌木讷，开口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叫人不知所云。
　　寇亭原目睹了“痴傻”的全过程，一脸惊讶。

　　接着他又找了几位村民，结果还是一样的。像这种遇人则变的痴傻，倒是不常见。
　　若非全村人皆是这副模样，他恐怕都要认为是这些村民集体装傻坑骗他呢。

　　“太荒谬了。”寇亭原连连感叹，“难道整个村子都没有一个正常人吗？”
　　“有。”徐红今继续朝前走，“有一个途径此处的商人因为实在口渴便到不愁河去寻水，结果在河岸边发现了一名女童的尸体。他很快上报了触邪司，而我们也在得知后立刻前往不愁村，在发现村中人的异样后，这里就被布了结界，普通人进不来，村中人出不去。”

　　“然后呢？”
　　“因为村民们无法配合调查，所以至今也不知道村长是谁，不过...”

　　“嗯？不过什么？”寇亭原将头偏向一边。
　　徐红今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位即将临产的妇人。触邪司的人发现她的时候，她窝着身子蜷曲在一堆覆盖成小山似的柴草垛中。鲜血浸染了附近的柴草，那位妇人在柴草堆中诞下一子便昏死过去。目前，触邪司的人正在照顾她。”

　　“这...孩子可好？”
　　“母子平安。”徐红今停下脚步，朝前方指了指，“就在那里。”

　　寇亭原眉头一蹙，“你们没把她接回去吗？”
　　徐红今道：“没有。”

　　闻言，寇亭原怔怔点头，心道：“果然...触邪司的人还是那么无...”
　　“不接她回去，一来是因为触邪司的规定，二来是因为产妇身体虚弱不宜奔波劳累。”

　　这寇亭原心里的嘀咕还未说完，便听徐红今这道认真地解释。
　　他笑道：“嗯？徐公子，我就随口一问，没想到你竟然会给我解释，该不会是怕我误会吧？”

　　话音刚落，徐红今立刻道：“没有。”
　　“实话实说而已。”

　　寇亭原嘴角一扯，“哦”了一声。二人继续朝前走。
　　不远处的那间屋子门口站了两个黑衣守卫，衣着都是触邪司的样式花纹。
　　两位守卫定睛一看，发觉来者是徐红今时，其中一位立刻上前迎接。

　　寇亭原见状，头一侧对身旁人说：“我看他们对你这位副指挥使似乎很敬重啊，不知一会儿，在下应该叫徐公子什么才好呢？徐茫？徐红今？徐公子？还是徐副指挥使？”
　　“无聊。”徐红今撇了他一眼。

　　此时守卫已经来到二人面前，他拱手躬身，毕恭毕敬道：“大人。”
　　徐红今微微点头，直接从守卫身边走过。

　　寇亭原看着徐红今的背影频频摇头，“太无情了。”
　　许是听见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守卫抬头同寇亭原面面相觑。

　　“哎，守卫大哥，我理解你。”寇亭原真挚地看向守卫，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一刻，守卫大哥似乎找到了依靠。

　　“不进来吗？杵在那里干嘛？”
　　“啊！来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产妇刚好醒来。寇亭原怔在一处，他望着床边睡篮中的婴儿发呆。
　　小小的身体被裹在褥子里，头上还带着小虎帽，一双眼睛细细长长的，正在冲着寇亭原笑。

　　他很投入地看着，以至于没有听见那位产妇在呼唤他。
　　婴儿的小手露在外面，对着空气一顿乱抓，抓了又放，放了又抓...

　　直到耳边传来徐红今的声音以及他带来的清楚的触感，寇亭原才回过神，他看了一眼徐红今，又看向那位夫人，不好意思道：“对不起，令郎实在太过可爱了，在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公子想摸摸他吗？”
　　产妇握住婴儿的小手，寇亭原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了徐红今。

　　他微微点头，寇亭原有了勇气，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条小生命。
　　当手指触碰到他的小手的那一刻，寇亭原抬头看了一眼妇人面带慈祥的面容，心中竟泛起一丝异样。

　　徐红今也默声，那位修为高强、见刀嗜血的只是百晓阁的少阁主，而眼前这位，仅仅是十六岁的少年寇济。

　　良久，寇亭原才回过神，他讪讪笑道：“对不...”
　　“你不用说对不起。”徐红今抢过他的话，“这里没人需要你的对不起。”

　　“徐茫...”寇亭原抬头对上徐红今的视线，微微一笑。
　　好看的笑容尽收眼底，徐红今干咳两声，继续他与那位妇人的交谈。

　　“如你们所见，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变了。”妇人满面愁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孩呢？”寇亭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路走来，我甚至没有见到过与我同龄的。”

　　说罢，那妇人突然抓住了睡篮。动作粗暴到惊哭了婴儿，她一脸茫然惊恐的表情，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

　　两人也是被妇人的举动吓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不要！不要...”那妇人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儿，看向徐红今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徐大人，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见那妇人将要跌下，徐红今忙上前接着她的胳膊，“这位夫人，你先冷静一下。”
　　“我冷静不了啊！”妇人说话的功夫便潸然泪下，她带着哭腔：“大人，他们会把我的儿子带走，我不要我的孩子死，他们都害死了这么多的孩子了，为什么就不能收手啊！”

　　那妇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只叫在场的人干着急。
　　“他们？”寇亭原眉头一蹙，旋即便从怀中拿出药瓶递给了徐红今，“一粒。”

　　徐红今匆匆看了他一眼，不假思索地接过药瓶，并拿出了一粒塞进了妇人嘴中。
　　很快，药丸起了效果，妇人果然平静下来。

　　徐红今抬眼看向寇亭原，见他微微点头，又问那妇人：“不知夫人口中的‘他们’是谁？”

　　妇人低下头，微微抱紧了在怀中的婴儿，“他们...我们不愁村世代居住在这里，虽说不比城中富有，日子略微清贫了些，但至少也算活得自在。”

　　妇人叹了一口气，又接着道：“直到十年前，老村长病逝。村里人张罗着选出一位新村长，那时候，老村长的养子海山的呼声最高，因为读过几年私塾，村民们也觉得海山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就这样，海山成为了村长。一开始也没有什么异常，可是有一天突然下了暴雨，村里很多地方都被淹了，包括村里人辛勤耕种几年的粮食。村长海山带着五六个年轻的汉子一起去河边扛堤坝引水入渠，结果因为风雨太大，水涨起来了。湍急的河水冲走了海山，村民们在河中捕捞了好多天都没有找到，连尸体都没有，就在大家心灰意冷的时候，村长海山出现了。他惊喜地告诉我们说他找到了解救村民们的办法，几位年轻力壮的伙子同他一起搬来了几个木箱子，打开之后里面全都是金银珠宝。他说这些都是他在不愁河里捞到的，说他是大难不死，在沉入河底时被箱子撞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但是...”说到这，那妇人又开始啜泣，“没想到海山竟然开始蛊惑村民们祭童，说是不愁河中有河神，祭童可报平安富贵。村民们看着眼前的珠宝失了魂，全都被鬼迷了心窍，竟然将活生生的孩子死死捆住扔进了河里，十年、十年啊！！他们倒是赚得盆满钵满，也不管女人们拼命反抗，男人们只将女人们锁在家里，不让我们去报官，不许我们去伸冤...他们将那些年龄稍大些的男童女童养着，不至于断了他们求财的命，可那些孩子最小的不过三岁，最大的也才十五岁啊！”

　　那妇人哭得刺骨，原来小小的不愁村藏着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