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昉》绮纨寻樗

1、拜师

　　楔子
　　传闻极南之境有一灵物，通体乌黑，状似砚，能浮悬于空，鲜少现世，独喜自寻良人，生灵心诚求之，可指方向，明道路，溯时空，谓之允昉。

　　*
　　帝历三十四年，宁城，九香茶铺。

　　“客官，您这...”茶铺伙计看着眼前已经喝到肚圆的公子，没忍住又瞥了一眼同样喝得难捱的老板，一时不知所措，这两人从一个时辰前便已经喝下两壶热茶了，还要再喝的话恐怕就不得了了。

　　“再来一壶！”小公子声音比先前弱了一点，但还是很大力地拍了下茶桌，他歪头冲老板问道：“我再问你一次，你觉得是谁更厉害？”

　　此刻老板胃里正翻江倒海，他努了努嘴唇，依旧斩钉截铁道：“自然还是徐指挥使。”

　　小公子看着老板不服输的表情，郁闷地攥紧了拳脚，“你这句话重复了四十六遍！”

　　“不到三十岁便顿悟拥有半神之境，永存芳华，修为强大，为人和善，更是一城之主，就应该是皇甫商更厉害一点！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在乎那个徐茫？”

　　“是徐指挥使！徐指挥使才是真正的心怀天下，大义凛然，才不像你那个什么城主，只会整日里窝在那个方寸之地，不问世事。”

　　......

　　原以为这位公子只是来喝杯茶，谁承想老板赞扬徐指挥使的日常今个被人听了去，二人唇枪舌战搞累了伙计，忙前忙后地煮茶，工作量都快赶上以往一个月的总合了。

　　伙计苦涩地笑了下，道：“我倒是觉得您二位不用如此激烈，那皇甫城主是修仙人当中的翘楚自然是厉害的，这徐指挥使是保护我们这些老百姓过安稳日子的英雄，自然也是不差的。大家都别再较劲了，各退一步算了，不然小的今天这双手就真的要费了。您看您二位要不别吵了？”

　　说罢，小公子便与茶铺老板同时看向对方，伙计以为有戏，劝阻的话呼之欲出，谁承想下一刻坐在茶桌前的二人没了踪影。

　　“哕~”

　　一阵水流声传入耳中，伙计甚至没有扭头去证实自己的猜测便已经无奈地闭上了双眼，“得，肚子又闲下来了。”

　　老板吐完瘫坐在地上憨笑，自己一个黄土埋了快半截的人如今竟然和一个年轻公子在一起比试茶量，争论谁的精神寄托更加厉害，这话说出去简直荒唐死了。

　　小公子俯身双手撑在膝盖处，艰难地挤出一抹笑：“是我赢了，你先吐的。”

　　老板：“......”

　　“哎，今个算是败在你这位小公子手中了，你的茶水钱就免了吧。”

　　老板无奈地回到茶桌，目光停在正拉着伙计欢呼的小公子身上，那小公子模样生的俊俏，蹦跳着笑起来活像个瓷娃娃一般，身形瘦削，衣着华贵，但性情倒是与以往那些富家子弟大不相同。

　　宁城如今不比从前，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已经很少在街边听到像今日这般拥有人气的声音了。

　　“这可不行。”小公子利索地从腰包里掏出几颗光泽饱满的珍珠塞给身旁的伙计，笑道：“我只有这些，应该够付了。”

　　伙计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说那是自然。

　　老板默声瞥见小公子已经坐回了自己的对面，小公子介绍自己：“在下姓寇，单名一个济字，家中长辈罚我前去北荒城找那徐茫拜师，我心中不服，这才有了今日这场闹事，还望老板莫要生气，莫要生气哈。”

　　话音刚落，周围茶客静的出奇。寇济有些懵的打量着四周，老板那双细小的眼睛瞪得像刚刚他用来结账的珍珠一般，伙计直接尖叫了一声打碎了一碟瓷盘。

　　“怎么了吗？”寇济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板反应极快地咳嗽了一声，茶铺周围才恢复人们的闲聊声。老板看向寇济，好一会儿没说话。

　　“额...老板，空了。”

　　“啊？”

　　“你的杯子里已经没茶了，别喝了。”

　　“噢，空了，你看看我这脑子...”

　　寇济没明白，为什么一提到徐茫大家的反应都这么大，他问：“徐...指挥使人不好吗？为什么只要我一提到他，你们的反应就这么大？”

　　“这...”老板用衣袖擦了擦额前的汗珠，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寇公子啊，这小人也不好说啊。这...”

　　看老板说话支支吾吾的样子，明显是不愿意说。寇济起身告别，尽管他心中仍有疑云，但再这样耗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直到寇济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茶铺里才有几道松懈下来的呼吸声，有茶客调侃道：“我看那小公子细皮嫩肉的，最多撑不过三天就会受不了打道回府。”

　　此话一出，茶铺里的声量又高了几分，有人附和，有人反驳说人不可貌相。自从三年前发生了那件令人胆寒的事后，宁城彻底失去了那个人的庇护，原本五城中最为喜乐太平的宁城如今的人气比起那荒芜的极北之境还要冷上几分。

　　老板没加入众人的议论，只是一直低头喝茶。伙计瞧出端倪，走到老板身旁，问道：“二伯，刚才那人是不是当年的...”

　　“嘘！”老板十分惊慌地拍了他一下，叫他噤声，又小声道：“多余的话绝不能说，你小时候看到的那人那时便是这个岁数，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有谁会一直一个样子啊，再说了，那个人已经死了，你现在去说他和一个死人长得一样，任谁听了也不会开心的，以后那件事不许再提，不然我就把你送回你爹那边。听到没！？”

　　“噢，听到了。”

　　“希望不会有更糟的事情发生。”

　　“啊？”

　　“啧，啊什么啊，快去煮茶！”

　　“好嘞。”

　　......

　　翌日，北荒城，触邪司门口。

　　“触邪司？原来这就是人皇打造出来的基业，看着不怎么样嘛。”

　　“站住，来者何人？这里是触邪司，闲杂人等莫要进入！”

　　门前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守卫，长枪交叉拦住寇济，逼问他的身份。

　　寇济掏出令牌交给他们，笑道：“百晓阁寇济，奉阁主之命特来此拜徐指挥使为师。”

　　守卫盯着令牌，面面相觑，随后其中一人进去汇报情况，另一人则看着寇济冷漠的让他在原地等待。

　　进去汇报的守卫还没到达大厅，书房的门便响了起来。

　　敲门的人轻声道：“大人，百晓阁的人求见。”

　　说罢，屋内静了好一会儿，门外的人又说道：“要不小的去叫他离开。”

　　半晌，屋内的人才开口：“不用。让他进来吧。”

　　“是。”首秋得令后几瞬之间便已出现在寇济身边，他冷冷道：“大人允你进去。”

　　“喔！你吓我一跳！”

　　寇济背后出了一身冷汗，这人冷不丁地出现又冷不丁地开口，是不是算准了吓死人不偿命的帝律空子。

　　“嗯？你看着我干嘛？走啊，不是说允许我进去了吗？”

　　首秋轻咳了一声，旋即抓住寇济的肩膀，“抓稳了。”

　　“什...么啊啊啊啊啊——”

　　几瞬之间，二人便已到达书房门前。寇济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天旋地转的，脚一站定后便立马抱住一颗树吐了起来。

　　“哕~”

　　耳边传来首秋嫌弃的声音，“你没有修为？”

　　“大哥，什么修为不修为的，我昨天刚喝了整整三壶茶，已经吐过一遍了，现在又要吐一遍，您要是想杀了我就给个痛快，我可不想做个吐死鬼，哕~太难受了。”

　　“你不是他。”

　　“什么？哕~你说，哕~”

　　首秋满脸黑线的靠近寇济，手掌在他背上来回运转，几瞬之后，寇济的呕吐感便已经减轻了很多。
　　“谢谢啊。这样看有修为还挺管用的。”

　　首秋冷言冷语道：“恢复好了就快些进去，大人不喜欢等人。记住进去之后，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问的不要问，还有大人不喜欢别人对他开玩笑...”

　　“行了行了，你再继续说下去的话，你家大人就真等急了。”

　　话音刚落，首秋便噤声隐去身形，消失在了寇济的视野中。

　　“还挺酷。”

　　寇济盯着眼前这扇门，心中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滋味。他推开门，左脚刚要踏进去便被一阵寒风吓退，一股莫名的力量将他推出去，接着木门紧紧合上。

　　“敲门。”屋内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

　　回过神来的寇济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明明自己本就是想要敲门的，结果不知道怎么的，手一触碰到门时竟然不自觉地就推开了。

　　“咚咚咚——”

　　“请进。”

　　穷讲究。

　　寇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出了个脑袋朝屋内望去，嘴里说着抱歉，老实地关上了门，走到徐茫的面前。

　　“在下百晓阁寇济，奉阁主之命特来拜您为师，还请您务必收下我。”

　　“既然是百晓阁的少阁主，那么应该是不愁没有师父教的。您请回吧。”

　　寇济眉头微微蹙起，他看向徐茫时，对方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虽然眼睛是注视前方的，但看起来十分空洞无神，好像没有任何感情。

　　寇济靠近徐茫，试探性地将手放在他面前挥了几下。

　　“少阁主不用试了。”

　　徐茫轻轻抓住寇济的手腕，一阵温和的凉意自他的手腕处蔓延至心头。寇济注视着徐茫的眼睛，突然变得难以呼吸，这双眼睛尚未注入灵魂便已如此令他心悸，若是他恢复了光明，自己再看到这双眼睛恐怕便要彻底陷进去了。

　　“你...的眼睛？”

　　“瞎了。”

　　徐茫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但这短短的两个字却让寇济的心脏抽了一下。

　　寇济抽回手，只在心里琢磨：眼睛失明了还依旧坚守在触邪司，果然值得敬佩，怪不得那茶铺老板这么追捧你，身残志却坚...算了，本来还想刁难你一下的，我还是对你好点吧。

　　“怎么不说话了？”

　　我以后要是拜他为师的话，那我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听说眼盲的人听觉出奇的好，但身边太过冷清的话容易孤独，说不定还会心郁成疾...啧，不行不行，我一定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太可怕了。

　　寇济继续自顾自的想，全然没听到徐茫说话。

　　“是被我吓到了吗？”

　　“没有没有。”寇济回过神连忙摆手，“大人啊，我觉得收我做徒弟还是有那么一点好处的，虽然我没有修为，但是我根骨清奇，我二叔都夸我是个修炼的好料子，您不如收下我验验货？”

　　说罢，徐茫嘴角突然扬起好看的弧度，这有些看愣了寇济。尽管眼前的徐茫已到而立之年，但他身上还是散发着一股少年气，再加上本就白皙的皮肤和优秀的样貌，简直叫人挪不开眼。

　　“可你不会嫌弃我是个瞎子吗？”

　　脆生生的一句，让寇济忍不住在心中锤墙：瞧瞧，完了，徐茫自卑了，他果然还是在意别人的目光的，那我就更不能不管了。

　　他一脸坚定道：“瞎子又如何？瘸子又如何？大人还是那个大人啊，您始终都是您，不管有没有那双眼睛。如果您拥有这双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世界都是些不好的景象，倒不如瞎了，眼根清净。”

　　“噗嗤！”

　　“在下说的确实是过激了些，但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大人看，有了我这徒弟，起码还可以在您无聊时逗您一笑，多好啊。”

　　寇济察觉有戏，又道：“大人不同意的话，我就待在这里不走了，不走了！”

　　徐茫又轻声笑了两下，对着窗外喊道：“首秋。”

　　寇济打量着将头探向窗户那侧，只见一团黑雾瞬间出现，雾中走出一名男人，正是刚刚那个冷脸男。

　　徐茫道：“带公子去不器轩歇下。”

　　首秋一脸震惊：“大人...”

　　徐茫抬手对他噤了声，语气稍冷：“照办。”

　　“是。”首秋沉默了片刻，推开门，对寇济恭恭敬敬道：“请。”

　　“师父再见！”

　　寇济虽然没搞懂刚才那奇怪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美滋滋地跟在首秋身后出了书房。

　　“那个不器轩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带这样的！”

　　寇济一句话没说完，就又被首秋这个怪速男抓走了。直到站定他才缓过神来，“唔，还好，不想吐了。”

　　“啪——”首秋突然拍了一下寇济的后背。

　　“哕~”

　　寇济道：“谢谢啊，今晚不用给我准备晚饭了，哕~我不，我可能吃不下了，哕~”

　　“来到触邪司便要守触邪司的规矩，你地位高，我没办法阻止你成为大人的徒弟，但如果你敢做出任何伤害大人的事情，我也一定不会让你活着从这里离开。”

　　首秋说话虽然冷冰冰的，但也就只有这一句，让寇济察觉到了浓重的杀意。

　　没等寇济反应，首秋又一次消失了。寇济捂着肚子，心中竟有些敬佩首秋：看来他还真是个护主的人，唔...再也不喝那么多茶了，真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