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道防诈骗手册》半平芜

5、打个赌吧

　　翌日我更觉浑身轻快了些，小师妹梳羽来送药的时候，我已经能坐在院门口冲她吹口哨了。到底年纪小，她被我缠了一番，就主动把这里的情况交了个底掉。
　　在她的叙述里，其余弟子被江还救出后，江还把分雪给他们防身，自己一个人返回阵法中找我。那时幻境未破，谁也无法再度进入，据在场术修弟子转述，江还曾决心不惜代价，设法冲破此阵，直到我从半空坠落，他来不及追踪那缕消失的魔气，只赶忙把我接住。
　　“我在太清山这么久，还从没见过江师兄这么着急过呢！真的，从来、从来没有呢！”梳羽双手合起，眼睛都笑弯了，“辰姑娘，虽然大家都觉得江师兄不会喜欢上任何一个人，但是我觉得他对你真的不一样噢！”
　　我被她一通说书似的添油加醋搞得有些不自然：“哪有的事，也许是看我快死了，怕欠我一条命吧。”
　　她继续笑：“药修师姐都看了，你只是灵识受损太严重，性命无碍，可是江师兄急得不行，背着你御剑，居然半日就回了太清山！我们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把你送到这里，自己去跟师父师叔领罚了！”
　　提起他师父，我心念微动：“那，他师父怎么说？”
　　她敛了笑容，撇撇嘴道：“师父最看重他，认为他动了情，生了一场大气。不知他们怎么说的，倒许你在这里养伤，还让人轮流照顾。不过没人愿意来就是了。”说到这，她似乎觉得说漏嘴了，吐了吐舌头。
　　我微笑着，半真半假地说：“他师父应该是知道，他其实并没动情吧。也是，一个种了太上忘情丹的人，怎么可能会动情呢？”
　　梳羽瞪大了双眼，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辰姑娘，这话你怎么知道！”
　　我似不以为意：“我就是知道。”
　　她皱着眉，眼里有些担忧：“这……其实只是些传言罢了。江师兄虽然是大师兄，但他这样的年纪就修出了半个仙根，甚至可以说飞升有望，掌门又那么器重他，所以才有这种说法……”
　　“是吗？”我微笑，“若是真有太上忘情丹这东西，你说，他师父会不会毫不犹豫给他种下呢？”
　　梳羽愣愣地看着我，我却把药一饮而尽，把药碗交给她：
　　“问你件事，坻昆台怎么走？”

　　太清山最高峰，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我远远沿着山路上去，看到那道白影由小变大，他的脊背依旧挺直。他正背到“达于道者，反于清净”，被我打破了清净。
　　他诧异：“你怎么来了？”
　　我只觉得讽刺，讽刺到笑出了声：“我来陪你啊。”
　　这地真硬，真烫。我在他身侧跪下，只觉得烈阳就贴在我背后，却又有铁板慢慢煎着我的膝盖到小腿。他有些慌张：“你快回去！”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挂满汗珠，嘴唇苍白，只眼眸明亮一如往昔。都说日出而群星罢，怎么我在日光最盛处，却还能看到一双星。摇摇头，我转过头去看坻昆台上巨大的那一轮日晷：“我只是想陪着你。也应该陪着你。”
　　他压低声音：“我不需要。”又咬着牙补充，“在这种时候。”
　　我不知道说给谁：“可是我需要。”
　　沉默，似乎是永恒的沉默，和永恒的光和热一样。直到我听到那个声音，那个在他记忆残片里一闪而过，却让我走到如今的声音，一如印象中沉稳威严：
　　“辰姑娘，我想同你谈谈。”

　　出了姜问之的观若阁，日头厉害的劲儿已经过了，江还定定站在台阶之下。我一步一步走向他，直到视线和他平齐。我终于挤出了一个笑容：
　　“江还，你不用受罚啦。”
　　他的眸中全无欣喜。我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很轻松：
　　“我和你师父打了个赌。
　　我赌在剩下的惩罚期限里，你会喜欢上我。如果没有，就请你送我离开太清山。”
　　那双眼里闪过一瞬什么，急切地：“可是我……”
　　“我知道，”我含笑止住他的话，“我知道，你修的是无情道，我知道，你恐怕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我。所以，算上今天，我只会陪你四十一天。
　　最后一天，请你将我送走之后，自己回来，跪完两个时辰。
　　从此以后，你做你的太清大弟子，我做我的江湖闲散客。
　　我欠你的这一天，
　　和我们经过的日子，
　　抵过了，
　　好不好？”

　　其实有的时候，人也真是贱。对太清山抱有一种定时会离开的情绪时，其一景一物，反让我生出了很多欣赏和眷恋之情。据我后来反思总结，这就跟出游一般，匆匆路过的风景往往贪看不足，若是没人催促任由观赏，反而觉得不过如此了。
　　彼时，我正仔细观察从观若阁到江还的相然居之间沿路的一块巨型墨色方响岩，说实话，将珍贵无比的方响岩论斤称并且随意摆放在路边的行为实在令我大为震撼。我沿着它又转了一圈，心情有些复杂地拍了拍：“都是论斤，你怎么这么金贵啊，石兄。”
　　“不黏着小还，改黏着石头了？”一道带着笑意的清朗男声响起，“我看他们仿佛也并不相像啊？”
　　我回头，看一位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缓步行来，玉面修眉，风采翩翩，一边还止不住打量我。我看他身上纹饰，哟，难道是姜问之的师弟，姜省之？竟是位术修，这可真算是道友！我脱口而出：“姜师叔，没想到您这么年轻貌美，我还以为跟江还他师父一样，是个半老头呢！”
　　那人笑意更深：“果然机灵，看来是靠这张嘴骗的我们家江还吧！”
　　我也笑了：“还没骗到手呢！这不是丢下我自己跑没影了。”
　　他半真半假地理理袖子：“我都据小还的命数算过了，他情劫将近，今日一见你，我看小还那样的道行，迟早得折在你手里。偏我说给师兄听，他还不信。”
　　听他说“情劫”两个字，我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夸张地故作失落：“您快别乱点鸳鸯谱了，要真能成，我也不至于在这看石头了，恐怕还得加把劲呢。”忽然他对我挤挤右眼，我一回头，就见江还换了衣服站在我侧后方，逆着光，神色晦暗不明。我一愣，也站直了身子。
　　姜省之见了江还倒是毫不尴尬：“小还，跪了这些天，身子怎么受得住？还是快去净泉泡泡，疗好身上的伤。”
　　江还叫了一声“师叔”，摇摇头道：“师父罚我，是为让我由痛知悔，若疗好了痛，又怎么知道自己悔不悔？”
　　我正为这话恍惚，那姜省之却一副痛心疾首状：“就算你该受罚，那辰姑娘也该受罚吗？师兄可有权力罚她？你就算不泡，也该让她泡泡，好好祛祛热毒，她为了你可受了不少苦。”
　　越听到最后，我越觉得脸发烫。江还此时扭过头来，我忙摆手：“不必不必！我好得很！”他却沉声截住了话头：“我正有此意。”

　　虽然嘴硬，但是去净泉的路上，我的走路姿势还是一瘸一拐的。正迎着夕阳，一顿一顿跟在江还身后，我起了玩心，一步一步踩地上他影子的头，一边踩一边偷笑。忽然前面的江还停步转身，我没反应过来，整个人稳不住平衡，脚下一绊，直直往前摔去。
　　预想的狼狈没有出现，江还的两只手紧紧托着我的小臂，我一仰头，额发几乎擦过他的下巴。他的喉结线条干净，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那是许久，许久的一瞬间。我整个人被笼在他的影子里，在这一切以外，是夕阳无尽的光芒，好像要慷慨地赐予一切，又好像要把什么完全吞没。我听见咚咚的声音，却分不清是谁的心跳。我宁愿相信是我的。
　　我声音有些沙哑：“江还，你这样抓着我，我不舒服。”
　　他好像做错事一样慌忙撒开了手，偏过头去：“前面就是净泉了。”

　　这里群岩环簇，像是独独辟出来的一块天然温泉水池，更兼水源神奇，有疗外伤祛热痛的功效。夕阳已经被远处的山峦吞没，晚霞几乎已经散尽。江还在离我很有一段距离的一块岩石背后守着，不肯再近一步。无论如何，至少可以好好洗个澡了，我深吸一口气，静静潜入水中，默默梳理着最近发生的一切。
　　正出神时，忽然听见江还一声轻喝：“谁！”我惊了一跳，探出水面，见他面有急色从岩石后转出来，却在看见我的一瞬间慌忙转过身去，耳根红透：“……抱歉。你，你可还好？”我也慌忙藏进水里：“我这里并没什么动静。”他轻咳一声：“……方才我听见有人，似往后边的林子去了。”我心下虽然羞赧，但是无端有些不放心，慢慢拾起衣裳穿好，一边道：“照我看你们太清山并不太平，还是去看看的好。”他似乎在犹豫，一时没搭腔。我又道：“我这里无碍，你我稍后在相然居会合就是。”他“嗯”一声，身影一闪追去了。
　　缓缓沿着绕泉小径走到路口，我左右环顾辨认路途，鼻尖忽然飘来一阵香风，只是异常熟悉，仿佛在哪里闻过。正模糊间，耳畔传来一个调笑意味颇浓的慵懒男声：
　　“本领不小，把个无情道也哄得团团转。”
　　我咬牙，转身翻掌朝他脸上一拂——
　　“臭狐狸，你还敢来！”
　　那人折扇一挡，轻松化解我的攻势，一转手腕，扇面后赫然是叶兰皋妖孽的一对金瞳：“小术修，别来无恙嘛。”
　　我欲再动手，他却合扇朝我手臂上一点，制住我的动作：“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呐。这次我可不是来跟你动手的，有人要和你做笔交易。”
　　“谁？”
　　他眯起眼笑得更加意味深长：“咱们这可都是，实在亲戚。”
　　我眼神一冷：“我没有亲戚。”
　　“诶，师丈还是有一个的。”他故作深沉地摇摇指头，“我们少尊主，可是很担忧你的安危呢。”
　　“靳、云、衢。”
　　他终于，有所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