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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南宫有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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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他一直以为冬月时节该是纷纷大雪,雪连着天,盖着地,白茫茫一片的。可随着车架驶出兖都,徐徐南下时,他才知道有些雪走着走着就化了。
他长在北方兖都,出生那天,正是仲冬时节,天地万物一片寂白,百鸟归巢不见踪迹。那个时候,人人常说旧岁迎新年,岁岁平安。可这一年却不是他的平安年,一岁不安,岁岁不安。
伴随他的出生,他的阿娘,彼时大兖的君后溘然离逝。
方士预言,残肢缺体,有疾之身,五行不顺,他是天刹孤星的命格,专克至亲至爱之人。
于是乎,刚出生,他就被送到兖都郊外别宫放养,自生自灭。
直到十八岁的一天夜里,宫里派人下旨令他亲去兖都为质。
南下的路途遥远崎岖,同他一起的不过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老嬷嬷。那是他第一次走过这么长的路,以羸弱躯体,翻山越岭,从一个牢房去往另一个牢房。
南方以南是宁国,繁华的是神都,简陋的车架在神都皇宫外面等了一天,里面的才派了人出来。
金碧辉煌的皇宫,高高在上的显贵,跟往常一样,他站在下面,拖着瘦弱的病躯站在大殿上接受四面八方的冷漠疏离。
“北兖送来个病秧子,是在偷奸耍滑。”
“那是北兖皇帝的弃子,作不得数。”
“该杀了他祭旗,以扬国威。”
他想,果然可悲,他连做个牢好像都不配。
高居上位的宁国天子淡淡地开口,“既是如此,那便在宫里住下吧。”
他带着映冬被搜了行李,又搜了身,才被内侍带到宫中的一处僻静院落住下。他望着眼前破败的小院子,跟在兖都时候的也大差不差,果然是换了一处做牢罢了。
不过,宁宫的日子更加步履维艰,冬末春初,寒风刺骨,他的腿疾愈发严重,映冬带着他去太医署求药。
带有腿疾的身子一步两步的艰难与行,一路上的指指点点,那是数不清的白眼与嘲笑。
映冬着急却无力拖带,她慌慌忙忙的跑去太医署请太医,而他留做在宫道旁边的台阶上。
玉石冰冷,寒风刺人。
“你是何人?”十五岁的少女神情淡淡,着一身淡青色宫装,外面罩着毛绒锦绣披风。她下了轿撵,穿过侍立在两侧的宫人,径直朝他走了过来,就立在他面前。
“兖国质子南宫怀,拜见贵人!”少年身量单薄,拖着病腿,颤颤巍巍的向她行礼。他穿着一身缟素的灰色布衣,一头乌发只用了一根榆木簪子束起,通身没有任何金玉之物。声音低沉清凉,却不卑不亢。
在此之前,萧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少女抬手轻扶他起身,笑问道,“你不知我是谁?”
南宫怀摇头,平静道,“南宫不知”。
“你叫南宫怀?”她柔声问道。
“是”。
少女的笑颜如花,她转身离开,只留下淡淡地一句话,“南宫怀,本殿下记住你了。”
殿下?
南宫怀心中疑惑,却也没了下文。
天气渐渐转暖,宁国的春日到了,不知过了多久,僻静的小院里面来了动静,为首的女官说,“公子安好,长公主有请。”
他才知道,原来那日的少女就是宁国的永宁长公主萧颜。
南宫怀坐在窗前,兀自出神。
他望向窗外,白日熙暖,微风拂面,满地的绿意,群垂的杨柳抽了新芽,飞鸟和鸣,又是一年春日。
可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了浅笑言兮的少女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些什么?
“公子”,屋外传来映冬的声音,将南宫怀从万千心绪中拉了出来。
“进来吧”,南宫怀淡淡道,他玉葱般的食指把玩着瓷碗茶盏,指尖泛红。
“公子,老奴刚刚去寻了,永宁殿那边说长公主去御花园了”,映冬恭敬地回话。
御花园在重华宫北苑,离着镜春斋也不过几步的脚程。
她竟然......
南宫怀无言,低垂的眸子在面庞遮下一片阴影,眸色越发幽深沉坠,教人看不分明。
亦或许她随后就到?
御花园中,春和景明,藤萝翠竹,芳菲四起。
少女一袭朱红色宫装随风而动,如瀑青丝用赤金镂花金簪绾就成高高的美人髻,峨眉淡拂春风,如玉的容颜上双眸似水。
她在隔岸的亭中静立良久。
南宫怀痴痴的望向对岸的女子,却迟迟不敢上前。自从那日重华宫那惊险一夜后,她就再也没有过问他一句。
不过,那夜,幸好,她无事。
“殿下,扇子拿过来了”,萧颜一回头就见着千柔拿着玉骨红绡团扇快步走了过来。
她接过扇子,轻巧的在手中把玩着,眉头微蹙,鼓囊道,“刚在这里还有几只蝴蝶,回去拿扇子的功夫,现下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千柔安慰道,“殿下别灰心,御花园这边花这么密,多的是这些飞蝶。殿下,你看那里!”
说完,她手刷的指向亭子后方的那一团锦簇着的赤丹山茶。
萧颜顺着千柔的指尖一看,果然有只小斑裳凤蝶蛰伏在娇艳的山茶花上,随风翩纤,十分讨巧。
她立即敛气屏声,轻缓着挪动自己的步伐,用手中的团扇作和围状往花丛上扑去。小心翼翼的张开手,却什么也没捉到。这只小家伙竟然是这般灵动,它扑闪着翅膀上上下下,在主仆二人头上飞了一圈,萧颜也只得干巴巴的望着。
飞旋了几圈后,那只蝶儿又落在河边的鸢尾花上,迎风扑闪着双翅。
她示意千柔待在原地,别惊了蝴蝶,自己拿了团扇首当其冲的,奋力往那丛鸢尾花上去扑。没想到,刚迈出步子,脚下好死不死的是一块青石,还是一块河边的青石,似乎沾了些青苔。身体控制不住的覆面向下倒去,萧颜想,完了完了,今天准要摔个鼻青脸肿。
“殿下!”
耳边是身后千柔的嚎啕大叫,千钧一发的混乱中,有人从身后揪住了她的衣领,生生将她扯立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的捂着胸口,千柔小跑着过来帮她整理衣裙。
“公主见谅,情急之举”,干净清透的嗓音低低的飘进她的耳中。
萧颜回过身来,一身檀灰色直襟长袍,飘逸出尘,迷惘了双眼。
她平缓了心绪,才柔声道,“原来是慕大人,今日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永宁怕是摔得不轻”。
少女的发髻有些凌乱,碎发细细的散在鬓角,朱唇皓齿,我见犹怜。白嫩的脸上因着刚刚的惊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海棠花色。
慕安定了定心神,微欠身道,“公主言重了,春日多雨,河边湿滑,公主以后要当心了”。
“是了,多谢慕大人提醒”,萧颜轻声颔首道。
慕安径直走向河边的鸢尾花丛,那玉骨团扇因着刚刚的惊慌落在了这一片芳菲地上。
他弯腰捡起,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手拿着这扇子朝着萧颜递了过来,“公主,你的扇子”。
还没等萧颜反映过来,身旁的千柔忙不迭的小心接过团扇,向着慕大人微微行礼。
萧颜柔声道,“多谢慕大人”。
慕安脸色微变,那停留在虚空的手缓缓抽回,掩在了自己宽大的衣袍下。
他继而向萧颜微微欠身,“如此便不打扰长公主赏春了,慕安先行告退”。
说完,他恭敬退下,如云流水般的转身,飘逸的宽大衣袖随风而动,渺似尘烟,一片淡然。
萧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兀自出神。
对岸,那半掩在竹柳树下的瘦弱身影怔怔的望着,身形僵硬。他一手撑靠在身侧的竹柳树枝干上,净白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此刻也应着用力,外手背上青色脉络暴起。
南宫有疾,不良于行。
刚刚的一幕犹在眼前,少女惊慌失措的瞬间,那如玉般的男子只举手之劳便轻松化解,他却只能远而望之,什么也做不了。
他又一次恨上了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他身患腿疾......
原本迫切相见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如晴阳覆雪,那如山的雪堆渐渐化雨化水,流向了那地上的洼坑,最终稀稀落落的融成一条满载着思念的河。
她不想来,是再寻常不过的,寻常人又怎么会真的喜欢他这样的人呢。
浓烈的自卑与低落霎时间涌上心头,笼罩在这个原本的病弱孤僻身形上,难道一切果真如方士所言,南宫有疾,他终究不配。
巨大的空洞感袭来,原本瘦弱挺直的身躯此刻微微耷拉着。他感觉自己仿佛被顷刻抽离了周身所有的力气,流光瞬息之间,天旋地转,是头脑止不住的眩晕。
他再也撑不住了。
刹那间,竟直直的滑落了下去,倒在那片荒芜的竹柳树丛中。
意识缓缓潜入黑暗,他自嘲的想,她应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原来,在镜春斋,六盏茶等不过来的少女,是真的不回来了。
原本生机活力的那些熟悉温情的瞬间渐渐暗淡,那是镜春斋的过往点滴,真如镜花水月一般,皆是虚妄浮生,如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