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玉传》含烁

9、第9章 苍辽疑云（五）

　　“是个可怜人。”濯玉说。
　　太阳快要下山了，他和东英坐在城西的酒肆里已有几个时辰，喝了好几坛子酒，仍是清醒的。
　　东英点点头。“确是无妄之灾。丢了糊口的差事不说，还赔了一只眼睛，破了相。”
　　“可惜这附近没得钱庄，不然还能再多分他点银子。”濯玉喝了口酒，盯着窗外。沉沉暮色越过树梢，蔓延至天边。他们换回惯穿的衣服，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
　　横竖都是被人盯上，再躲躲藏藏还有什么意思？
　　那阿一便是之前茶馆的先生提到过的，炮坊爆炸中存活下来的唯一一个伙计。虽然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濯玉还是想问一问，关于那间炮坊他知道些什么。假如能问出关于岭南王府地道的事，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街面上亮起了灯。濯玉丢下酒钱，从窗子里翻身而出。
　　他循着阿一给的地址，来到城南，很快便找到了那条陋巷。巷子狭窄而肮脏，墙边的水渠里散发出臭味，垃圾到处都是。这里的门户都很破败，濯玉捏着鼻子走到巷子尽头，来到一扇半掩着的门前。
　　这扇门也很破败，油漆都剥落了，门上贴着的春联不知是哪一年的新年粘上去的，现在都残损不堪，只能看到几抹红色，字迹已经辨认不出。
　　“阿一，是阿一回来了吗？”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从门背后传出来。
　　濯玉推开大门，顿时捂住嘴巴，差一点吐出来。那个几个时辰前还与他说话的青年，此时却躺在一摊血泊里，肚子被人剖开，肠子、肝脏都流了出来。
　　而他的背上，还背着一捆柴火。
　　大堂背后的房间里，坐着一个瞎了眼的老妇人。她听见濯玉的脚步声，问，“阿一，你怎么不说话呀？妈妈老咯，只怕是耳朵也聋了……”
　　濯玉咽了口口水，这房间内缭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诡异花香，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便看见一柄飞刀从他身后飞来，直直扎入老妇人的胸口。
　　鲜血涌出来，老妇人跌倒在地，濯玉大声喊道：“不——！！！”
　　他眼睛一热，涌出热泪来。房屋内清扫得最干净的一角，有一张桌子。桌子上供着一尊神像，神像边放着一块干净的帕子，和二十两银钱。
　　那帕子，是阿一中午回来洗干净，特地要等到晚上还给他的。
　　濯玉满脸泪痕，然脚步没有停下，他往屋外追去，跃上房檐，跑过屋脊，一直狂奔直到城门。残阳如血，将一切光线都吞噬了。黑衣人早已消失不见。濯玉站在城墙上，手中攥着那块清洗一新的手帕，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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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的帷幕已经完全降下来了，驿站客房的窗外，有一棵开着淡紫色繁花的泡桐，紫花在夜色的浸染下泡出奇异的颜色，看得让人凝神，仿佛来自幽冥；濯玉想起悬玉宫的那棵往生树，他年幼时，谢碧曾数年离宫，回来时事已了结，带回一批随他同去但没能回来的弟子的白玉令。
　　他能使世界上最快的剑，但却有着最温柔的双眼，虽然沉默着、悲伤着，但看着濯玉的眼神那么温柔，好像这眼神能抚慰亡魂。濯玉被抱在怀里，口中念着：愿魂如大河水，越过凌云渡，愿魂如朝魂灯，升入极乐天，最后将那些白玉令一枚枚抛到树上。
　　玉牌在木叶花影间摇晃碰撞，叮铃作响，那玉声，还有祭祀的巫女祈福降神的乐声，是他听过最好听的声音。那幽幽主宰人之生死的司命啊，可曾听到端坐祭台之上、随您一道看过数十年人间生死的女巫的心声？
　　巫女有心，司命却无意，这从小听到大的祭祀乐曲总落得一个伤感的结局，就如同九州大地上凡人的性命一般。
　　他这么想着，已是在窗边矮榻上枯坐好一会儿了。东英推门而入时，便看到少主盯着窗外出神。
　　他端着喷香的馒头、驴肉火烧和一坛关外白，放到茶几上。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下午分头查案时都遇到了不少事，东英先开口道：“那前朝岭南王府的地道里，堆放的火硝，正是县令的手笔。”
　　濯玉大吃一惊。虽早有预料，但听到东英如此肯定，还是颇感意外，“何出此言？”
　　东英从前襟取出一卷档案，濯玉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本账本。
　　他略略一翻看，只见上面从三年前就开始记录与南诏商人贸易火药的账目，何年何月，成交的地点、数量和金额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濯玉默默将账本收起来。两人都知道事关重大，隔墙有耳，于是没有多谈。吃完驴肉，又喝了酒，便都草草睡下了。

　　濯玉心里有事，这一夜睡得不大安稳。背柴阿一被害的那一幕总是在他眼前缭绕不去。他忘不了那张被火烧得破了相的脸，那张脸多么年轻，干起活来又多么卖力啊。
　　他翻来覆去，睡得迷迷瞪瞪，心想，这桐花可真香，隔着合拢的窗子也能透进来，香气还这么浓郁……不对！他猛地惊醒，立刻屏住呼吸，夺门而出。
　　“东英！东英！屏息。快屏息！”
　　东英客房的门从内反锁上了。他用肩膀撞开那扇门，急急冲到床边。
　　窄床上被褥凌乱，枕头还是温热的，但东英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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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先是闻到一股花香，他和濯玉一样，以为是窗外桐花的香气飘了进来。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穴道就被人点住了，手脚被反绑起来，有人拿麻布蒙上他的头，把他扔进袋子里。
　　一路上磕磕碰碰，不晓得被人弄到何处，这迷药又让人筋骨无力，连体内的真气都聚不起来。东英强撑了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不知多久过后了。
　　他被靠墙放着，地砖冰凉，身边似乎有两个人在看守他，但那两个人鼻息很轻，想必是身手不错。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脚步声。火把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一个人叫道：“何人夜闯县令府！”另一个人高声喊：“贼人，哪里逃！”
　　一根根火把被擦亮，许多沉脚步声齐刷刷地从院外鱼贯而入，那些脚步声很沉重，应该是穿了重甲的卫兵，他被蒙着眼，但隔着黑布也能隐约看见漆黑的大院里亮起一盏盏气死风灯，那灯明晃晃地，将一切人物照得无所遁藏。
　　唔……
　　他被人扛到背上，那人带着他翻过围墙，朝城外去了。

　　暮色四合。城楼外朔风紧紧，彤云密布，濯玉踏过街市楼坊的屋顶，又越过城墙，追着黑衣客来到一处荒石嶙峋的平地。
　　平地上寸草不生，仅余一棵枝叶干枯的古树茕茕屹立，树旁有一块巨石，两个黑衣人携手扛着一只一人高的布袋等候在巨石边；另一个腰系金带的人截住了濯玉的去路。
　　两枚寒亮的银针堪堪迎面射来，濯玉掌风一扫，枯树登时落叶层层，他捻起两枚叶片当做飞镖发出，挡开了黑衣人的银针。
　　刹那间，两枚银针却顿时裂成好几百根，寒光骤起，一片如瀑如电的暴雨梨花针朝濯玉劈头盖脸浇下，他却站在原地并不移动，抽出软剑，朝前一刺，连空气都仿佛从中剖开，又如华山峰顶道童洒扫时那么轻轻一拂，那片梨花暴雨便失去了气势，纷纷如草屑般落下。
　　好一个暴雨梨花针，濯玉想。而那黑衣人却出声道：“这就是分花、拂柳？真是四两拨千斤。”
　　濯玉方才挡开银针暗器的剑招，正是悬玉宫《含情七剑》中的头两式：分花、拂柳。

　　这两式，讲究的就是初入江湖的少年郎踏花迎春，挑剑拨开乱丛，花间游过，万叶不沾身的恣意洒然。这剑招含情绵绵，将黑衣人的杀气都化成绕指柔，所以才被称为含情剑法。
　　“岂敢，岂敢。在蜀中唐门的暴雨梨花针面前，吾不过献丑罢了。”濯玉冷冷道，“只不过，蜀中唐门与我悬玉宫世代无仇，阁下扣下我悬玉宫的卫队长，又是什么意思？”
　　那黑衣人略一敛眉，柔柔答道：“非也。在下叛出唐门许久，不过借那杀招一用。公子若要找唐门寻仇，那却是找错了。”
　　濯玉忖道，好大的口气，他并不掩饰自己的身份，只怕是背后的势力给他做倚仗吧？他盯着那金色的腰带和衣摆上的“盟”字，心下一惊。

　　这天底下敢用“盟”作门面的，黑白两道各只有一家，一是洛阳萧家家主，萧无咎统领的武林盟，二是叱咤江湖无人不晓的刺客组织，杀手盟。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杀手盟几次来与我们寻不痛快，可是有人找你们买我悬玉宫弟子的命？”
　　他虽然不信，但假如真的有，究竟是何人有这个胆子？
　　黑衣人轻轻一笑，并不多话。“可以说是……千金难求。”
　　“不过，扣下这位小兄弟，并非是要与你们悬玉宫找不痛快。”
　　“哦？”
　　黑衣人继续道：“你在县令府中找到了白玉令，拿去吧。但那账本却要留下。”
　　濯玉不语。半晌，他道：“那两个死去的悬玉宫弟子，是你们动的手？”
　　“非也。他们技不如人，行走江湖而横死，也是常有的事。”
　　“你！”濯玉见他否认，一时怒极。他根本不怀疑这两人的死就是杀手盟的手笔，若在平时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但东英还在他们手上。
　　“好得很。放了东英，账本就归你们。”
　　黑衣人轻笑一声，柔声道：“不仅如此。你们要连夜离开苍辽城，并不再插手此事。”
　　“你不要欺人太甚！”濯玉甩了一鞭，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见濯玉要对自己的领头人动手，巨石背后的两个黑衣人将匕首横在东英的脖颈上，刃边浮出血痕。
　　“慢着！”濯玉连忙道：“你要账本，给你便是。这案子我也不查了，你把东英放了！”
　　黑衣人伸出右手。
　　濯玉从怀里摸出账本，递了过去。然而，账本还未交到黑衣人手里，濯玉却抬手一抛，账本飞到半空中，黑衣人跳起去抢，濯玉却抽出火折子，在鞋底一擦，点燃了，朝地上一扔，速速展开飞鱼踏浪轻功，一步退开一里之外，黑衣人躲闪不及，只听嘭、嘭嘭！几声响动，那乱石滩便被炸得乌烟瘴气，濯玉猛地窜到巨石背后，点了两名看守东英的刺客的穴道，扛起东英，消失在滚滚硝烟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