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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初到苏州 ...


  •   ……又是那个梦。
      凉凉的手指,细腻,柔软,然而沾着血气,抚在他脸颊上。那双手非常熟悉。然而却悲戚地、悲戚地爱抚着他,那是个女人的手……
      那双手将一串白玉菩提从腕上摘下来,套在他脖颈上。是温热的,还带着女人的体温,眼泪,熏香,以及血的气味一齐涌上来,他听见刀剑碰撞的金属声,那种暴力的击打,血肉被贯穿的声响……
      他哭了,然而只是婴孩无意识的啼哭,那双手被抽走了,什么人带走了她,她哀哀地叫唤道:“玉儿、玉儿……”
      他姓氏奇特,单名一个玉字。谢碧养大了他,告诉他那玉字就是他本名。你父母为你取这个名字,不仅愿你如宝玉一样不染尘埃,还因为你是上天的一份礼物……
      玉。玉儿。谢碧也会这么叫他。然而,那个女人的声音如此悲戚,竟好像以她最后残剩的那点生命,把所有的爱都注入到那一声呼唤中了。
      他感到很悲伤,每次做这个梦都醒不来,梦里他一直在哭,他说不出话,但在用哭声呼喊,呼喊,将我带出那满屋血室,带出黑暗吧……
      然后是一双粗糙的手。手指布满厚茧。那是一双粗粝宽厚的手,一双习武的手。那双手凭空接下白刃,流下许多血,血渗入襁褓,湿漉漉地,父亲的血溶进他的发间,落在他的脸上,染红了那串洁白的菩提……
      他被人抱在怀里连夜奔逃,二月的冷风如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脸。他的父亲?一定是的,只有父亲,才会那样浴血奋战,才会那样拼死也要把他从死人堆里带出来,护在怀里,连夜、连夜疾走忙逃……
      然而他倒下了,倒在一个人面前,他最后一滴血都流干了的父亲,苦苦求道:“殿下,殿下……带、带走他,我求你……”

      那个身份高贵,被称作“殿下”的人……是谁?
      那个男人接受了对方的请求,带他走了吗?但是,那个女人呢?那个手心流出温热的血,将白玉菩提戴在他脖子上的女人去了哪儿?
      为什么……他会做这样的梦?

      沙沙……沙沙……
      芸香楼外,种着几株高大的梨树,在仲春的季节里开了满树的白花。四月的和风拂过花叶,轻巧地越过窗棂,钻进半掩的窗子里,拂落案几上宣纸几张,笔杆几支,吹凉手巧的伎子泡开的茶水,缕缕热气随风散开,碧绿的颜色沉入杯底,最后又吹过榻上熟睡的少年鸦色的额发,吹得他额心碧玉微微发凉,吹得屋檐上的银铃叮当作响。
      四月啊……
      “醒啦?”一个娇软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他甫一睁眼,便看见身着五彩衣裙的少女端着白瓷盘鱼贯而入。
      姑娘们拨开案桌上的纸笔,将盘子一一摆开。“少主人真是好大的福气,正巧赶上百花糕的时节,快瞧呀,梨花糕、桃花糕、桂花糕、芍药糕、玫瑰葛根糕、桂花乌龙糕、白桃绿豆糕,你要哪一样?”为首的女人,她的裙摆是金绿色。她在室内走动,裙踞上绣着的金线就如水光般晃动。
      濯玉捡起一块乳白色的糕点。一尝,香气恬淡,糕点细腻、松软,含在唇间很快濡湿,泥泞般坍塌下去。
      窗外,空气犹湿,水汽迷然,飘着些粉白的梨花瓣,若吃进嘴里,是否和这糕点一样清甜?细细的铃铛声响了起来,却不是屋檐上挂着的那串,濯玉低头一看,一架典舆稳稳当当停在芸香楼门口,四角挂着飘红穗的铃铛,楼中迎出一位水红色礼服的女人,她相貌优美,面覆薄纱,像是承了客人的恩惠,为她赎了身。
      “那是寸心呢。得了京都中三王爷的欢心,被纳做侧妃,今日便是出阁的日子。”
      绣娘倚着窗扉,情意绵绵地解释。她说话的腔调有点像濯玉,懒洋洋,带着点挑逗的意味,莫名的撩人。旁人听她这么一讲,好似听出几分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名为寸心的姑娘是她的亲女儿。
      濯玉只是瞧着,手里捻着糕,也不吃。方才一连吃了好几块,喝些茶,解腻后便觉乏味,再也吃不下了。
      半晌,他眯着眼睛,狐狸似的敲打道:“王爷的家里长短你们都要听啊?还真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绣娘拍拍手,那群侍女又鱼贯而出了。
      “少主怎么这样说?”绣娘软绵绵地望着他,只瞧见那少年晨起犹似未醒,眼角带着几分薄红,露出一副毫无所谓的神情,真是不自知呀……
      “芸香楼是做什么用的,三王爷不晓得,我悬玉宫的少主还能不清楚?”他掀开眼皮,瞥了绣娘一眼,“既是侧妃,也是眼线。芸香楼的姑娘,不都是这么用的?”
      “哎呀,少主真是好聪明。他日若那王爷找上门来,还管我要美人,我就把少主您打扮一番,给人送去,我看呀,肯定比寸心好用!”
      “……”
      这打趣濯玉的女子唤作绣娘,是和药娘、琴娘一齐,是芸香楼管事的三名主理之一。而濯玉下榻的这间芸香楼,除却的确是用作秦楼楚馆的部分外,还是苏州悬玉楼开设在城内收集情报的部门。
      他叹了口气。“既是如此,想必昨日就不该灵光一现,避开苏州悬玉楼偏偏来到你这里叨扰的。”说罢,他抄起床头的长剑,起身欲走。
      绣娘还未来得及发话,房门便被再一次推开了。
      是东英。
      他小臂上系着皮护腕,上面有尖爪抓过的痕迹,大约是去招揽信鹰,给悬玉宫寄信去了。
      濯玉连忙迎上前去,急急问道:“你还好罢?可有受伤?”却是他自己动作一急,牵扯到不知哪处的伤口,低低嘶了一声。
      “少主!”东英跪到他面前,扶住濯玉。一旁绣娘哂道:“真是主仆情深呐。可你不该是保护主子的那个人吗,怎么还引得主子为你受了伤呢?”

      谁知道那天傍晚在城外,濯玉点着了事先布下的硝火,炸得乱石滩黑烟滚滚,他点了两个刺客的穴道后,把东英抗在身上,但谁料那领头的刺客好厉害的身手,虽负了伤,但还是追了上来。
      他抢走了濯玉怀里的账本,还在他背上留了一道很深的刀伤。
      濯玉一路马不停蹄,跑了七天七夜才将将在病死饿死前赶到苏州。他来的那天晚上,绣娘都快被吓死,他脸色白得和纸一样,肩上的伤还没好全,背上又多添一道,伤口没有处理,已经开始化脓,血痂和里衣长到一起,马背上还捆着一个中了毒半死不活的侍卫……
      她哆嗦着吩咐关停了芸香楼,让药娘和琴娘为她护法,她给濯玉施针时,用小刀割了好久才将那一大块结痂从衣服上弄下来,只差一点儿伤口就和布料长在了一起。绣娘嘴里一会儿念南无阿弥陀佛,一会儿又念“由本愿力,观诸有情,刀剑无眼、蛊毒所中,病苦消除所求愿满……”竟是病急乱投医,念起了自己篡改的药师经。
      东英的确中了毒,但他脉象平稳,只是昏睡,而后半夜濯玉施针后却发起高烧,药娘配了方子在熬药,绣娘一时无计可施,竟翻箱倒柜找出红蚕石、靛蓝晶、影子石、蜜蜡石和云海石,结成阵法摆在濯玉的屋子里,求他得药师琉璃佛的庇护,从病热中康复。
      东英脸色一赧,内疚地认罚道:“少主受伤,是属下失职;被贼人虏去要少主前来营救,更是罪加一等!此次回悬玉宫后东英一定立刻向宫主请罚……”
      濯玉竖起一根手指,贴在他嘴唇上,示意他闭嘴。
      他心情不错,是笑着的,从枕头底下摸出两块白玉令,抛给东英。“你瞧,这是什么。”
      “……是那两名弟子的令牌?少主是从哪里拿到的?”
      “那晚你遇险后,我又去了一趟县令的私宅。我知这两块玉价值不菲,那县令又是个贪财的,略略怀疑,不想真被我找到了。”当然,结果被府上私兵发现,明火执仗追了三条街,此事就没有再提。
      他缓慢地动了动身体,背上的伤口涂了掺有冰片的药膏,丝丝凉意浸入皮层底下,缓解了不少灼痛。想起什么似的,他朝绣娘问道:“东英可是中了毒?一路上我替他把脉,虽然一直昏迷不醒,可脉象竟是出奇的平稳。”
      绣娘点点头,“他是中了毒。这毒很怪,似乎是唐门的手笔,但又有改良。我见过类似的毒,内力越薄反倒中毒越深,你这侍卫内力深厚,反倒没什么事。不过……”
      濯玉知道她想说什么,接过话茬,“不过那天晚上,我也吸了不少毒香,但却无甚大碍。绣娘想说的可是这个?”
      绣娘点点头。“你这体质好生奇怪,昨日药娘号脉时发现你体内不仅有这香毒,竟还有蛇毒未解。放到常人身上早已毙命,但你却安然无恙的。”
      濯玉捡了块白桃乌龙糕,无所谓地往嘴里一送,“既然没死,有什么可担心的?说不定我承了天恩,是天生百毒不侵的圣体,却修了剑术,看来我得换个法子修一修毒术?”

      窗子底下响起一连串鞭炮声。小厮提着铜锣打鼓吹笛。穿着水红色嫁衣的寸心踩着软凳登上典舆,八名壮汉将典舆抬起,四角铜铃随之晃动,叮铃——叮铃——
      响晴的天空中飘起薄雨,空气愈加湿润了。
      濯玉盯着迎亲的队伍看得出神,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死里逃生。他想起从前在蓬莱岛上读到过的东国的妖怪志,说晴天下雨,是狐狸娶亲的日子,身穿纯白色嫁衣的狐狸新娘被童子和侍女簇拥着,童子是青蛙变的,侍女是纸人扎的,他们打着的阳伞上长着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睛,若有行人驻足观看,那些侍女目不斜视,但她们伞上的眼睛会盯着你滴溜溜地转……
      会有一只眼睛,也这么看着他么?一只来自天上的,敌我不明、善恶不辨的眼睛?
      绣娘还在一旁絮絮叨叨,“你要修毒术?谢宫主谢大老爷可不会这个,你要真学毒术那可得换个师父了。只不过你这身功法,一定是你那寒春、哎呀,瞧我嘴瓢,一定是你那含情七剑的功法所致……”
      濯玉心中咋舌,这绣娘,怎的比岛上学堂的夫子还要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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