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玉传》含烁

4、第4章 东海悬玉（二）

　　青年手中的桨划得极快，他一边划一边焦急地说明情况。
　　那波海寇早在一周前就出现在渔村周围了，只是那时他们并不攻击渔民。现在想来，大概是先遣部队来探查地形，他们应该早点上报给悬玉宫的。
　　今日凌晨太阳还未升起时，那为首的黑蓑衣海寇便在焦鱼村放了一把火，大伙儿都在睡觉，一时间火势蔓延得很快。许多乡亲被海寇抓了去，黑蓑衣想在附近的岛礁上建立根据地，把乡亲们抓走，是为了俘虏他们做苦力。
　　不一会儿，他们靠岸了。这一带的群岛岸边地势平坦，离海越远山石越高，直至耸立，因此被唤做撅子石岛，高大的山石和崖洞能遮风避雨，也能提供很好的庇护。
　　濯玉飞身下船，没有犹豫，径直循着海寇留下的足迹往崖洞中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春堂堂主春却庭带着堂众赶到，开始地毯式的搜索。悬玉宫的春夏秋冬四堂，春堂原本就擅长机动作战，十多年前曾打退东瀛前来的海寇万余人，因此不过多时，春堂的帮众就荡平了撅子石岛。
　　当春却庭来到崖洞内部，却发现原本关着张二和鱼娘的铁笼子已经空了。
　　铁锁被利器斩断，掉落一旁，洞中的篝火已经熄灭，但灰烬仍有余温。
　　春却庭道：“东英，少主呢？可是已经离开了？”
　　东英俯下身，捻起一撮灰烬嗅了嗅。余烬中，有一股淡淡的杜衡香。这香是宫主谢碧喜欢的，常赠予少主，用作寝宫内的熏香，故而濯玉的身上经常会泛着淡淡的杜衡香气。
　　东英沉声道：“明芜在一重殿待命，尚未接到少主回宫的消息。方浩、时真也在周围的群岛上搜索，暂无任何回应。”
　　东英提到的明芜、方浩和时真，同他一样，原是宫主护卫队中的成员。数年前他们几人因在队中比武胜出，特地被派给濯玉，做少主的护卫。
　　春却庭眉头紧蹙，这几人都是悬玉宫中的高手，连他们都找不到濯玉，那该不会……

　　几人来到崖洞外。
　　海浪扑上沙滩，层层浪尖交叠、翻涌，拍打出白色的浪花；碧海紧接蓝天，天空中白色鸥鸟群群，在礁石上方盘旋，发出嗷——嗷——的叫声。
　　东英仰头望去，突然福至心灵，回身一看，只见那三丈多高的陡峭悬崖上，正坐着一个人。那人蓝白衣衫，盘腿而坐，一条腿伸出崖壁外，轻轻晃荡。他手边躺着一柄银白的剑，此剑并非寻常长直剑，而是由许多节精炼三角形铁片穿连而成，柔中带刚，可直可曲；细看之下，那剑一节节的剑骨好似飞鱼的脊骨，原本是银白的剑刃被染得血红，鲜血染上衣襟，让他衣服上好似开出点点红梅。
　　“少主！”
　　东英脚尖点地，运用轻功，几步登上悬崖顶。春却庭紧跟其后。
　　只见濯玉毫不在意地抬头笑笑，算作招呼。他受了伤，正裸着肩头，随手撕下衣摆当做纱布，缠上往外渗血的肩膀。
　　几人齐齐在他身边跪下，“属下来迟，请少主赎罪！”
　　濯玉摆摆手，“无碍，小伤。”
　　东英闻言起身，接过布条给濯玉缠伤，那春堂堂主却仍旧跪着。
　　“春堂主，无事，起来罢。吾当真只是皮外伤。”濯玉伸手虚扶春却庭，赞道，“春堂果然精锐，竟这么一会儿就扫清了海寇。”
　　然后又说，“吾和东英还想再探索一下周围的海域，堂主可以先回去复命了。”
　　然而，春却庭却开始冒冷汗，“少主，您随我回去罢。若耽误了治伤……小的可担不起呀。”
　　濯玉皱起眉，“吾不想这么快回去。都说了，只是小伤。”
　　春堂主跪得膝盖都被锋利的岩石硌疼了，但还是没起来，“少主，您就当可怜可怜属下，若是您回去晚了，又受了伤，宫主不晓得要怎样惩戒属下……”
　　谢碧罚人的手段濯玉有所耳闻，当下倒也不愿与他为难，虽心有遗憾，但还是应了。
　　“也好。宫中大约要开始准备留春宴了，早些回去也能帮上点忙。”
　　说罢便持剑起身。他后退两步，手臂作鞭子一甩，只见那剑节节剑骨散开，登时变作一条柔软的长鞭，缠回濯玉的腰间。
　　濯玉、东英、春却庭和春堂帮众飞下悬崖，来到岸边。闻声而来的方浩、时真二人也在码头备好快船。
　　濯玉对春却庭说，“你且先去焦鱼村看看状况，调查清楚伤亡几何，需多少人财物力做修补，到时一并回禀给宫主罢。”
　　春堂主拱手，“遵命。”几人在码头处分道而行，不一会儿，泛起波涛的海面又重归于平静，几只扁舟如海上落叶，慢慢飘远了。

　　七重殿内，避月宫中。
　　室内玉璧雕华，薄烟缭绕，自紫砂香炉逸出的香气淡雅而芬芳，透出几味静心安神的药香；窗边的矮榻上坐着一个少年，他裸着一边的肩头，肩上有道挺深的刀伤。一旁的方几上搁着一只打开的药箱，散落有药瓶几只，研钵、银针各一套，还有些磨好了药粉，药膏，都是青碧的颜色，味道好闻。
　　那伤口叫人碰到了，濯玉痛呼了一声。
　　“疼？忍着点儿。”谢碧用帕子浸了水，拧干后覆上患处，替他把伤口里的血迹、碎砂一一拭去。他将染血的手帕扔进盆里，拿来药膏、锭剂，薄薄涂了一层，又取来纱布一圈圈缠好。
　　他做这事时谨慎又迅速，绷带缠得比濯玉整齐很多。清凉的药剂没入皮肉，濯玉绷着的小脸终于慢慢舒缓开来。
　　“怎么伤的？”谢碧问道。
　　濯玉把玩着手中的药瓶，不答话。
　　“不是说了穷寇莫追？”宫主又道。
　　濯玉还是不答。
　　谢碧笑了，“跟我闹脾气呢？”
　　他在濯玉身侧坐下，揽过少年的腰，一只手抚住他的脸颊，让他看着自己。那只手却并不老实，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濯玉的嘴唇，好似要逼人开口说话，又似乎透着几分狎昵的亲近。
　　他声音低沉，富有磁性，问道，“我不让你离宫，你可生我的气？”
　　他那么看着濯玉，濯玉便觉得难以忍受，仿佛心跳都莫名其妙加快了不少。
　　他不答话，别过脸去，盯着地板，好像那上面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似的。
　　谢碧轻笑一声。“真生气了？”
　　他扣住濯玉的下巴，将那张漂亮的小脸转过来，正对着他。
　　濯玉肤白皮薄，紧贴着骨肉，稍微用点力，便能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谢碧的手指捏了捏他的脸，那脸蛋上就浅浅浮出两道指痕，好似羞赧。
　　濯玉双唇微启，像要说什么话，但谢碧紧接着说道：“生气了也不准去。”
　　“……”
　　被他这么一逗，濯玉仅剩的那点羞耻心全无，一巴掌拍开谢碧的手，也不顾什么尊师重道、师徒之礼了——他这师父简直像个无赖嘛！
　　“我要走了！”濯玉气呼呼往避月宫的大门冲去。
　　大门砰地一声在他面前合拢了。回头一看，谢碧摇着扇子，不知几时已站在他身后，“好了，不逗你了。先来把药上完。”
　　他身上除了肩头那道刀伤，断还有几处细小的擦伤跟淤青。虽藏在衣服底下，却也瞒不过谢碧。
　　濯玉心中有怨，明明不肯，但却稀里糊涂地被谢碧牵着往里走了几间房，一路上在想，唉，他师父轻功确实厉害，刚刚那一下，饶是自诩眼尖的濯玉也没能看清他的身法，是怎么眨眼间就到他面后来的。

　　绕过几扇屏风，这里便是避月宫的内宫了，是宫主谢碧的书房和卧室。比起外间的会客室，这里的装潢更加雅淡，给人的感觉也更为私密。
　　几支碧玉般的荷花在书桌旁的水盆中亭亭盛开，仔细一瞧，那水盆通身碧绿，竟是上好的岫山玉雕刻而成，叫人心生感慨：这宫中各处竟是上下一概耗资不菲。
　　谢碧捉着濯玉的手，将人抱到床上，给他脱去了衣服。濯玉一场苦战后本就精疲力竭，又跟谢碧斗了嘴，觉得困倦不堪，倒也没怎么挣扎，便随他去了。
　　谢碧仍是和之前一样，拿湿帕子替他擦了身，上药，再缠上绷带。他整个人被谢碧抱在怀里，又被这么温柔体贴地对待，心里也生出几分意欲亲近的意思，便半是撒娇半是讨饶地提了几句海寇的事。
　　“……今日那黑蓑衣大约是他们的头领，乍一看去不过是草莽匪寇一流，但一把长刀倒是好生了得，招招都冲我命门要害，刀尖未至刀气却已冲向奇经八脉……这等狠戾的刀法真是……”
　　谢碧已上完了药，一时也不急着松开，就这么抱着他，听他讲跟海寇过招。
　　“……那家伙身法极快，脚步更是凌乱无序，我鞭长莫及，只能将银骨剑收作长剑与他过招。他起手攻我左侧，我往右边闪了，却不料他刀从背上一滚，急急往右边一扫，原来是假动作……”
　　“……遂不料中了他一刀，但那人没有恋战，倒是抽身而去。我便急忙去解开笼子，放了王二和鱼娘……”
　　谢碧听完，宽慰他道：“你习剑多年，练的都是悬玉宫和中原的剑术，没见过东瀛的刀法，本就不占上风。更何况，听你描述，那黑蓑衣使的正是神宫寺家一脉相承的鬼影刀，你只落得几处轻伤，还算是捡了便宜。”
　　濯玉打了个呵欠，“那海寇还会再来的罢？师尊过几日能陪我练剑吗……”
　　熏香和宜人的温度叫人有些昏昏欲睡，濯玉眼皮直打架，也没听清谢碧是应了还是没应。
　　过了一会儿，谢碧说，“困了？就在这里睡一觉吧。我让宫人把晚膳推迟些。”
　　他又道：“海潮节将近了，那夏堂的黄鹂来问我，今年祭海时，可还愿意同她一起扮祝、顺，唱海歌？”
　　濯玉窝进谢碧怀里，蹭了蹭对方的衣襟。他困倦地答道，“好呀……让她直接来找我吧。去年就说，今年的节目怎么也得变一变了……”
　　说着就没了声，谢碧低头一瞧，濯玉已经睡着了。
　　他低低笑了，把人搂在怀里看了许久，末了，才将人平放在床榻上，掖好被角，掩上房门，唤道：“东英、明芜，你们可以出来了。”